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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宜尘
自那天在乡卫生院的产房里，听见接生的护士“嗷”的一声叫，五天了，小青的泪就没干过，她看着怀里肚子鼓胀、哭闹不休的女儿，跪在丈夫面前，恳求他救救孩子。
丈夫像是被炮仗点炸了：“你别求我啊，我没钱给她治，我们家的钱娶你的时候花的一干二净，还借了一河滩债。我可不想见天被人嘲笑生个孩子没屁眼！”
公公靠墙蹲着，头埋在大腿上，不发一言。婆婆小心翼翼地说：“青啊，咱家真没钱了，借下的钱还没还上，要不，和亲家母商量商量，先支应点钱？”
孩子生出来后，接生的医生和护士都大吃一惊，十来年的从医经验，生出没屁眼的孩子太罕见了。孩子递到小青的手中，小青懵了，这万里挑一不幸真么让她给遇到了？
更别提，孩子的爸爸、爷爷奶奶看到孩子时那副惊愕，继而嫌恶的表情了。医生解释说，这是先天性肛门闭锁，虽不常见，但并不是大毛病，到城里的大医院做个外科造肛手术就好了，手术成功后，和常人无异。
丈夫扔下一句话：“我只当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就离开医院，再不见踪影。公公也黑着脸走了。婆婆打电话把亲家母叫来后，声称家里的猪要喂，地要锄，回家了。
只剩下小青抱着女儿，搂着亲妈的脖子，哭得哽咽难抑。妈给小青擦擦泪，又给外孙女掖掖小被角，开劝道：“青啊，你公婆拿来的聘礼，都给你弟弟定媳妇了，还要买车，家里没钱了。我听人说，这刚生出来的孩子没屁眼，就是动了手术，以后也是个废人。你还年轻，把这娃撇了吧，省得以后拖累你，摊个病孩子，得遭不少罪啊。”
小青瞪大了眼睛，不认识似的看着妈，好像刚才的话不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妈，她是一条命啊，都会对我笑了，把她撇了？你们怎么就那么狠心啊，这是你亲外孙女啊，妈！”
“不是妈狠心，我也是没办法，钱都送出去了，咋还能要回来？你弟不娶媳妇了？”
小青无力地躺在床上，看着孩子，心疼如铰。宝贝儿，他们都不要你，你的亲爹都不要你！妈妈要你，妈妈要让你好好活着。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小青背上包，抱着女儿，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车。省城医院儿科病房外的医生值班室门口，小青长跪不起，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咚咚有声，鲜血直流。
医生拉，护士拽，她都跪地不起。小青哭诉说：“求求你们给孩子做个手术吧，多少钱，我先欠着，当牛做马一定还上。”
医生接过孩子一检查，憋青的小脸，如鼓的腹部，再翻个身，看到小屁股那儿就什么都明白了。医生说：“手术不大，要分二期做手术，先做结肠造瘘术，半岁后做肛门成形术。能根治，但手术费嘛，我们医生做不了主。”
小青惶惶然，磕头不止，只求救救孩子吧。可巧那天有位记者来看生病的亲友，目睹了这一情况，对小青做了采访，回去就声情并茂地写了一篇极煽情的新闻报道，当晚就在新闻中播出了，并号召市民献爱心，给孩子一条生路。
电视的媒介力量还是挺大的，第二天，陆陆续续就有市民来捐款，或者给孩子送吃的穿的。
凡是来捐款的，哪怕只有伍拾元，小青都要在本子上写下金额、捐款人的姓名和电话，再磕一个头，发誓两年之内一定还上。两天时间，一百，两百，一千，两千，市民们善良热情有爱，捐款就破了三万。
孩子终于被抱上了手术台。手术很成功，一个多星期后，孩子小脸的青紫色就逐惭褪去，变得红润起来。十几天的小婴孩儿，看到医生和护士来检查不哭不闹，报以灿烂的笑容。为她做手术的医生说：“可怜见地，越长越好看了，天都怜她呀，就叫她小怜吧。”
出院那天，小青抱着小怜又重重地跪下了，感谢医生的救命之恩。小青没有回农村的婆家，那个狠心的家，她再也不想回去了。
她在郊区租了一间房，简单添置了锅碗瓢盆，安顿了下来。没事就四下里转悠着，看做个什么营生，能赚下钱，把钱还上。她到菜市场买菜的时候，灵机一动，卖菜不耽误看孩子哩。
她找一位面善的大姐详细询问了卖菜的门道，大姐说：“要能吃得下苦，三点钟，天还伸手不见五指，就得爬起来到*市场批菜，再分拣，捆绑，六点赶到菜市场，冷得上下牙直打架哩。”又看了一眼襁褓中熟睡的孩子，又说：“你还带着个奶娃娃，能受得了这份罪？”
“能，大姐你明天带带我，认认菜市场的路吧。”
大姐爽快地应下了，并引领着她到二手市场买了一辆七八成新的三轮车。刚出月子，小青就开始了贩菜卖菜的生活。
真冷啊！小青两点半就起床了，先把小怜用棉被偎好，骑车出门，凌洌的寒风直往怀里扑，往袖筒里钻，往脖颈里拱，浑身就冻得木了，脸僵了，手硬了，腿也不打弯了。
从*市场的大卡车里取菜，啊不，是抢，大家都慌慌地把菜扛到到自家的车上，过称，付钱，再一一分类，拣择，绑扎好。骑车拼命一般往菜市场奔，仿佛早去一秒钟，就能占个好利市，羸个好彩头。
小青要先拐回家，把熟睡的小怜用绑带捆在背上，再去市场，大家把好位子都占去了，小怜只能窝在不起眼的拐角处，眼巴巴候着来买菜的人能一眼瞧上她的菜。
小青聪明机灵，脑子也活络，嘴甜手勤，几天的功夫就知晓了什么菜最受欢迎，什么年纪的人爱吃什么菜， 批菜的时候，也有了分别，不再一股脑地往车上瞎扛了，慢慢地生意有了起色。
她攒够第一个一千块时，拎着一小袋子时鲜蔬菜还钱给一个恩人，恩人打问她做什么营生，小青实话说在菜市场卖菜。
第二天，小青的菜摊前竟然排了队，破天荒头一次没过午，菜就卖得一干二净，而且以后天天如此。还有阿姨送来婴儿吃的米糊、奶粉，洗得干净，叠得整齐的婴儿衣服。有一位老奶奶还带来了亲手织的小兔帽，给小怜带上，越发趁得小脸白皙红润。
小城的人真好！小青感叹着，激动着。要对每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感恩，要笑，每天都要笑，咱要对每一个来买菜的人笑，小青对自己说，也对小怜说。
几个月的婴儿，只要有人和她打照面，小脸立马绽放出天真的笑容，咯咯有声，引得一众大爷大婶，叔叔阿姨怜爱。
半年后，小怜做了肛门成形手术，一切顺利，大便成形，可怜的娃儿再也不用受排便的苦了，以后就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了，小青抱着小怜喜极而泣。
男人找来了，要她回去过日子，既然孩子治好了，就好好养着吧，过一年半载再生个儿子，就齐全了。小怜“呸”他，说要和他离婚，死活都不会和比虎狼还狠毒的人过日子。男人甩下狠话：“你一个女人还想翻天，不和我过了?好啊，把我的聘礼还回来，不还聘礼，门都没有！”
妈来了，声泪俱下：“青啊，孩子也治好了，好好过日子吧，二婚女人还带个拖油瓶，哪个男人会要你？年底你弟就娶媳妇了，咱家哪有钱还给你婆家?”
“妈，你为了娶媳妇，把闺女往为坑里推？那家人一个比一个心狠，我不会回去的。”小青铁了心不回头。
妈恼了：“你男人隔三岔五地来家闹，算咋回事儿？你就不心疼你老子娘？”
小青气结。男人今儿一遭明儿一趟麻缠，到菜市场堵着菜摊闹，把小青的菜扔得满大街都是，还叫嚣说用绳子捆也要把小青捆回去。背上的小怜吓得哇哇大哭，小青更是不知所措，被男人东拉西扯晃荡得头晕目眩。
买菜的大叔大婶、卖菜的大哥大姐们都怒了，他们都目睹了娘俩儿的不易，眼看有人施暴，用手里的菜蓝、称杆纷纷朝男人扔去，够得着的用手推他，用脚踢他。也有人打了110，片警把他带到了派出所。
男人还是那句话：“不跟我回去，就我还我家的聘礼，要不我以后怎么娶媳妇？”
片警小王鄙夷地看着他：“她一个女人，嫁给你一年多，还给你生了娃，娃有病，你不仅不管，还要把孩子给扔掉？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是个畜牲呀！还想要聘礼？还想再娶媳妇？哪家姑娘会眼瞎嫁给你？”
小王以扰乱治安罪把男人关进了拘留所。婆婆来了，拎着给孩子做的小棉衣小棉裤，先是照着老脸叭叭打了两耳刮子，哭着说：“青啊，你受苦了，妈给你赔不是！”小青急慌慌拦住。
婆婆把孩子抱在怀中，泪眼婆娑地说：“青啊，还不是家里穷，要不谁舍得撇了自家的娃？娃的病治好了，你是咱家的大功臣哩。你不看我的老脸，要看着孩子哩，好歹他是娃的亲爹，怎么着也比后爹强，他心眼子不孬，就是穷怕了。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好好过日子吧，咱这个家以后都听你的，他不敢起秧子。”
小青哭了，拉着婆婆的手，点了头。男人住进了出租屋，倒也勤勤恳恳，知道疼媳妇了。早上让小青搂着孩子睡在热被窝里，他去*市场批菜，小青早上做好饭后，把饭送到集市上，相帮着卖菜，日子倒也安稳。
后来，男人跟着同村的亲戚学会了烤烙饼、卤肉，在市场口支了一个小摊位。小青卖完菜后也帮着男人卖饼。农村人能吃苦，不惜力，不奸不滑，烙饼厚实，洒了细细碎碎的芝麻，焦香酥脆，卤肉满口流香，小城热心的人也乐于关照，每日络绎不绝，小生意很是红火。
寒来暑往，四季更迭，十年过去了，小青两口子在城里买了一套两房一厅的二手房，小怜也在城里入了小学。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美景。
可老天爷有时像个顽皮的孩子，喜欢做些恶作剧戏弄一下。小青这些日子胸部憋闷胀痛的厉害，去医院做检查。抽血，验尿，做彩超，量血压，心电图一轮检查下来，医生又要求她再去做个胸部的CT。
检查出来了，小青被确诊为中晚期乳腺癌。捏着诊断书，小青只觉得头上的大太阳晃啊晃，晃得她头晕，两腿一软，瘫坐在医院大门口的台阶上。
男人先是直撮牙花子，骂骂咧咧安排小青住进了医院，化疗，透析，眼看着钱像流水一样淌进了医院，那可是起早摸黑挣的辛苦钱，男人心疼得如割身上的肉。病房里隔三岔五就有人被蒙着白床单推了出去，家属跟在后面痛苦流涕，嚎啕不已。
女儿小怜放学就跑到医院，帮妈妈擦身子，洗脚梳头，喂水，吃药，小小的人一遍又一遍给妈妈加油打气：“妈妈，你一定要好起来啊，等我长大了，我要赚好多好多钱，给你治病。”
这把钱花干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命！婆婆和男人小声嘀咕着：“就那一点钱，全扔给医院也不够，都花光了，以后的日子咋过？”
狗血的剧情来了。男人给小青办了转院手续，声称要转到更好的医院，却出了城区拐上了乡道。
从医院出来，小青坐上三轮蹦蹦车，眼看着车出了市区，远离了喧闹，奔着老家的方向急驰。小青就知道，这个绝情无义的男人像十年前撇掉女儿一样，也要像扔旧抹布一样舍弃自己，任由自生自灭了，捍卫他视为祖宗的钱财。噢，就连死在自己辛苦买的房子里都不行啊，难怪啊，迎娶新人时，死过人的新房，岂不晦气。
小青在老家的床上躺了几天，心彻底凉透了。婆婆每天三顿端来一碗面疙瘩汤，只说让她安心在家住着，男人却踪影全无。
小青打电话让男人回来，摊了牌：“我是快死的人了，也不耽误你，咱们离婚吧，房子我也不要，把十万块存款给我吧，咱们两清。”
男人先是一个惊喜，后又耷拉下脸说：“小怜也大了，花钱的地方也多，给你六万吧，买点好吃好喝的。 你也别怨我，咱费劲巴力攒那一点钱，你那病是无底洞，多少钱也填不满，到最后还是人财两空，我也是为小怜想。”
小青苦笑着摇摇头。
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天，秋意正浓，落叶被秋风吹得漫天飞舞，宛若翩翩起舞的黄蝴蝶。小青捡起一片还泛着青色的落叶，是秋风太过旋急和凄凉了吧，把本不该殒落的生命剥离了树梢，一如自己，还是盛年，却被死神拽住了衣袖。
当一个人鼓起勇气迎接苦难时，所有的艰难苦涩，都化作云淡风轻。
其实，在十年前，小青就为自己和小怜购买了重疾险，保额是三十万。而且她也知道女人手里要有点钱，以备不时之需。每天从营业额里或拿出五十，或拿出一百，营业额特高的时候还拿过两百，陆陆续续地偷偷存到自己的银行卡里，十年来，也存了二十多万块，当然这是背着男人偷偷存的。
拿着诊断书，小青到保险公司申请了重大疾病提前给付，安然住进了省肿瘤医院。这里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疗设备，当然手里还有足够支付的医疗费。
两个月后，手术成功摘除病灶的小青如浴火重生，迈着虽还不强健却坚定的步子走出了医院，虽说还有术后长时间的理疗，痛苦且漫长，但比起能生活在温暖的阳光下，享受活着的活着美好，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青在男人一脸的错愕下，领走了小怜，租了一房一厅，生活简单粗陋，但母女相依，一粥一饭都舒心温暖。
男人得知小青的病治好了，又故伎重施，企图重修旧好。小青一脸平静决然的神情逼退了男人。
对这个绝情寡义的男人唯愿此生永不相见，从此互不相扰，各安天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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