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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仔
妈妈离我而去，已整整十三个年头。期间的悲苦、心痛，也只有自己慢慢咀嚼品尝！
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妈妈的理解似乎更深透了一些。
妈妈一生命运多舛。
在妈妈十来岁年纪，她的母亲(我姥姥)就重病缠身，卧床不起。上世纪四十年代，贫苦农户有一个卧床的病人，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其度日之艰难可想而知。妈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她除了照顾卧床的母亲，比她小五六岁的弟弟，大大小小的家务活也都落在了她的肩上:洗衣做饭、纺线织布、养鸡喂猪，还有一家五口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袜都成了她忙不完的家务，这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何等的残酷！其艰难苦涩自不必说。但是从妈妈的口中，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抱怨叫苦，反而经常听她说起她纺的线织的布比大人差不了多少，能卖不少钱补贴家用，眼角眉梢倒时常流露出得意和自豪。
大概在妈妈十七八岁时，我姥姥去世，妈妈有机会去了村办的识字班，她非常聪明好学，时间不长，就成了一个能写会算的“文化人”。结婚之后，妈妈也因了这文化底子，成了村妇会主任。但命运似乎并不垂爱妈妈，她因为结婚后几年没有生育，便招来各种冷言冷语，甚至排挤谩骂。那时一个不生孩子的女人是得不到任何尊重的，哪怕你心地善良、聪明能干、吃苦耐劳！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妈妈也只是无奈的叹口气说:“有了你们，别人也就都住嘴了。”接着又高兴的说:“幸好你们出生的晚，才有了考学的机会！”这要怎样无私的爱，才能把自己的不幸看成孩子的大幸！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妈妈躺下睡觉的样子。清晨醒来，她不是在做饭，就是刚刚从地里回来，白天自然是一天的忙碌，晚上是妈妈唯一可以坐下来的时间，但手中又是各种永远忙不完的针线活，她偏偏又是个完美主义者，在认为该装饰的地方非得绣上漂亮的花鸟虫鱼才肯罢休，这无形中又增加了许多劳动量。半夜醒来，总是看到妈妈在灯下做针线，有时她手拿针线侧歪着身子睡着了，我就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她惊醒了。夏天经常睡到半夜热醒，迷迷糊糊翻个身，感到阵阵凉风吹过，就会睁眼看到妈妈坐在窗台(那时的土炕是靠窗的)上，手拿一把大蒲扇对着我们兄妹几个不停的挥着，我很快就会在阵阵凉风中睡去，却不知妈妈整晚可曾睡安稳。
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到户，我们村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分包土地。我们队人少地多，我家分包了十四亩地。因为我从小跟妈妈在地里干活，那时除了割麦和耕地有简单的机器，其他都是人工活，知道这十四亩地的劳动量有多么巨大，更何况妈妈的腿受过重创。那是1976年夏秋之交，妈妈在修缮猪圈时从棚顶摔下来，左腿被木头夹住，大腿骨折。妈妈住院期间，我曾去医院看望她，在进到病房的瞬间我就惊呆了:妈妈躺在病床上，竟是那么憔悴不堪、疲弱无力！这还是我昔日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妈妈吗！我在心里疯狂的呼唤:“妈，起来呀！”妈妈向我伸出了双手，我胆怯的走近她，竟看到妈妈早已泪流满面！平日里看惯了妈妈明朗的笑脸，听惯了她略显急促的爽朗的声音，我当时就吓傻了，浑身麻木耳朵嗡嗡作响，使出全身的力气忍住眼泪，只看到妈妈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说什么，直到离开时才听见妈妈不住的叮嘱:“过几天我就回家了，你们在家要好好的啊！”大概过了三四个月，妈妈能下地走路了，我们的生活才慢慢回到了正轨。但妈妈的左腿明显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很吃力。现在妈妈要拖着一条残腿一个人种十四亩地，简直不能想象。我思来想去，只有退学帮妈妈种地了，但她却不以为然，笑着说:“再多几亩地也没事，你好好念你的书，放学后给我帮个忙就行了。”以后的日子妈妈真是忙的没黑到白的长在了地里，她的膝盖又患有严重的关节炎，疼的受不了了就跪在地里干，人又好强，把地打理得苗壮草净，收成自然也好，所以她那时真是累并快乐着。
但是好景不长，灾难又一次降临到妈妈头上。1984年夏，有一天我刚放学走进家门，就听到屋里传出说笑声，很纳闷这么早妈妈竟然在家。进到屋里看到有几个邻居大娘婶子围坐在炕沿上，妈妈却斜靠着被子坐在炕上，我很是疑惑，还没开口，她们就七嘴八舌的说:“你回来啦，你妈晕倒了！”“医生刚走……”“……饿的……”“……累的……”如晴天一声霹雳，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清了，忍着涌出的泪水扭头退到屋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哪！妈妈累倒了！饿晕了！我怎么还能坐在教室里心安理得的读书！”后来查出妈妈得了冠心病，我知道冠心病需要静养，不能太累。那时候我已经能干所有的农活和家务，就没和妈妈商量，搬起凳子离开了心爱的学校。妈妈这一次大发雷霆，眼睛里都快喷火了，说我要想气死她就在家干活，要想让她活着就滚回学校去！我最怕妈妈发火了，这次却出奇的坚定:“您要是累倒了，我们谁还能上学呀？”妈妈一下子愣了，也许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最后妈妈答应我注意休息，农忙时我可以请假帮她的忙。她不停的说:“庄稼可以长差一点儿，你不上学可不行……”
后来我才明白，妈妈之所以拼命也让我们上学，是她早就知道了无知的荒谬。那时妈妈刚结婚不久，城市里经常有招工考试，她曾四次去爸爸和伯伯工作的天津北京参加考试，虽说每考必中，但她婆婆(我奶奶)不答应，她被强行留在村里务农。那时她无力反抗，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使她下定决心让自己的孩子无论儿女都要读书，妈妈给了我们全部的护佑，更给了我这个大女儿最大的爱护。我曾无数次听别人劝她:“你闺女大了，又这么能干，念再多的书也是人家的人，不如早点替你，你也少受罪。”我始终感谢妈妈用她无私的爱和比别人大的格局保证了我求学的权利，尽管我比一般孩子读书时间更有限，但我从不后悔因为帮助妈妈而挤占学习时间，是妈妈给了我不一样的人生。
妈妈在磨难中艰难跋涉，但她从未忘记帮助过她的人。
我姥姥去世的早，妈妈的婶婶给了年幼的她许多帮助，每到农闲或我们村庙会时，妈妈都把她的婶婶接到家里。我记得那是一个头发雪白、面容白净而慈祥的老人，她也是我有清晰记忆的唯一的祖辈，这个姥姥和我妈妈在一起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就像亲母女一样亲热。
每当过年，我的父亲就会从外地回家，带回一些糕点和农村稀缺的一面口袋大米，妈妈就会把它们一份份打点好，送给亲戚朋友，街坊四邻，仅留下一小部分过年待客用，我们眼巴巴的看着好东西被瓜分，就很不满，妈妈就正色的告戒我们:“你们一定要记住帮助过咱们的人，这点东西只是对好心人的一点回报。”是的，妈妈平时总是告诉我们，谁帮她推了一把车，谁帮她平了一畦地，谁又帮她摘了一筐花生……要我们记住，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世上还是好人多，要对别人笑脸相迎。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我们兄妹四人都养成了见人微笑的习惯，不笑似乎就没法开口说话。
我家的大门从来不上锁，尽管家里经常没人。村里的熟人进我家门，喊几声如果没人答应，也照样可以进屋借东西、喝水，甚至邻居从我家寻个木头做个农具柄、小凳子之类的，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们兄妹也不负妈妈的厚望，都走上了平凡但足以让妈妈慰藉的工作岗位，让她的身心从劳苦中彻底解放出来。
最让人痛心的是妈妈积劳成疾，在七十岁那年，过完她生日的第五天就离开了我们。这是我生命中最痛的失去！
妈妈生前，除了她重病的日子，我还从未照顾过她一天。她总是早早起来洒扫、做饭，为我的孩子缝制各种各样别致的衣服鞋帽，那都是妈妈留给我和孩子的珍品，我的孩子在十岁前一直享受着我的妈妈给予的更加宽厚、温和、细腻的爱。
在妈妈重病期间，我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曾把希望寄予天、寄予物，惟愿它们能给妈妈带来生的力量。我为妈妈买来一套睡衣:草黄色底子上，布满了一枝枝遒劲而充满活力的老梅，我祈求妈妈能像老梅一样充满生命力，顽强的活下去！也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跪倒在妈妈的病床前，祈求上苍留住我辛劳一生的妈妈，给我机会为她尽孝，让大半生多难的妈妈也享受一下来自儿女的关爱。
妈妈在生命的后三四年，曾平静的说:“我有心脏病，死的时候你们也许都赶不到身边呢。那样也好，你们少受累，我也少受罪。”我嗔怪她:“好好的说这干嘛！日子好过了，您该享福了，要长命百岁呢。”但我还是从妈妈平和的神色中看到了她眼中隐隐的不安，那是对最后时刻没有亲人守护的恐惧！妈妈在重病期间偶有清醒，就含混不清的呼唤我的小名，我都会马上附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妈，我在呢，我们都守着您呢！”并用力抱住她，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妈妈就会立刻舒展了眉头，变得平和安详。
我多想妈妈再多陪我几年，让我有报答她的机会。因为身体原因，妈妈对我就更多了一份牵挂，一直把我的孩子带在身边，让我有时间调养身体，还经常后悔让我小时候干了太多繁重的农活。尽管我多次劝解，看得出她仍一直在责怪自己。在帮我带孩子期间，妈妈的心脏病曾几次发作，但父亲是极心细又有一些医学常识的人，所以没产生严重后果，二老从未对我们说起过。直到有一天我在家小住，半夜里听到父亲急切的说:“张嘴！含着别咽！不着急。”我一下子惊醒，跑到父母房间，看到妈妈脸色灰黄，双眼紧闭，身体痛苦的扭曲着倒在床上，我吓得六神无主，父亲向我摆手:“别说话！让你妈安静一会儿。心脏病犯了，刚吃过药。”我紧紧握住妈妈冰凉的手，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用眼泪表示我的无能和痛心！妈妈的病如此凶险，我竟然从未察觉！那时我才明白，妈妈谈论死亡，是让我们学会接受。她心中要有怎样的大爱，才能掩饰了自己的恐惧，只为让孩子们减少些许痛苦！上苍终于怜悯了妈妈一次，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让儿女守候在身边，寸步不离她左右，让她不孤单，能安祥平和的闭上眼睛……
在妈妈的影响下，我们都养成了积极进取，不畏困难，知恩图报，谦虚善良，乐观开朗的性格。这是妈妈留给我们最好的遗产，让我们受益终生。
妈妈走后，我留下她那套睡衣。这睡衣曾拥抱过妈妈的身体，记录过妈妈的心跳，承载过妈妈病中的痛，也安抚过妈妈内心的恐惧。每当思念妈妈的时候，我就把它抱在怀里，犹如拥抱着妈妈；或是把它穿在身上，就像被妈妈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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