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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她是蝴蝶，可以翱翔天际，振翅高飞。
原来他才是，破茧成蝶，刹那，即永恒。
1
位于郊区的这座蝴蝶园，在周末迎来了一批中学生的参观。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男生女生们，举着手机，一边走，一边拍，口中不断发出惊呼。
在幼虫培养区里，有一个女孩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的目光从铁丝网上挂着的茧慢慢移到了地上。石板路上，有一只酷似落叶的蝴蝶，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若不仔细打量，真以为是一片枯黄的落叶。
“嘿。”她尝试着打招呼，希望它能挥一挥翅膀。
可蝴蝶丝毫不配合，连动都懒得动。
她的同伴失去耐心，迫不及待想要拍一段短视频。她曲起腿，奋力跺向地面，想惊吓蝴蝶，让它振翅高飞。
这时，有人走近，嘴角勾着，明明带着点儿笑意，可声音却清清冷冷的：“别吓到它。俗话说不要强人所难，你们也不要‘强蝶所难’，它有它自己的节奏，想飞的时候自然就会飞。”
女孩们纷纷抬起头来，只见说话的人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穿着宽大的布衫，脚上套着雨靴，手上戴着手套，头发束在脑后，不施粉黛，却气质卓然。第一个女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明明她浑身上下沾染了泥土，反倒衬出她的洁净明亮来。
这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仿佛像极了那只落叶的蝴蝶，明明美得不可方物，却偏偏要隐藏自己，甘愿沦为背景。
直到离开前，女孩都没能忍住移开看向她的视线。
一排一排的学生纷纷离场，经理走了进来，叫住那个还在培土的女人：“小蝶姐，你又被投诉了。”
周小蝶抬起头，碎发掉落下来，她毫不在意地抿唇一笑。视线中，有一只蝴蝶正破茧而出，她原本毫无波澜的目光倏地亮了起来。
2
周小蝶原本并没有多爱蝴蝶，直到遇见方常柏。
那年她还住在皖南，跟着父亲找来的老师学唱黄梅戏，没日没夜地练唱段，周末就到镇上的古戏台演出。方常柏出现的那天，她正站在自家院子里吊嗓子，声音清清亮亮，像啁啾的黄鹂。
方常柏刚跨过高高的石门槛，脚步就顿住了。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女孩正背门而立，双手负在身后，伴随着音调上扬，她下意识地跟着缓缓踮起了脚。
方常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周小蝶拧着眉回过了头。
“你笑什么？”
方常柏指着她的脚：“你唱就唱，踮什么脚，要飞啊？”
周小蝶顿时面红耳赤，瞪向他：“关你什么事！”
方常柏忙收敛住神色，轻咳一声，然后大大咧咧地迈开步子，在这一方院子里转悠了起来。周小蝶的脑袋跟着他的身影左右转着，只见他一会儿摸摸古旧的木柱子，一会儿踢踢石头桩子，抬头看看阁楼，又低头踩踩青石板，样子倒是挺认真的，就是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周小蝶死死地盯着他：“你干吗呢？”
他没回答。
“哎，你谁啊？”
方常柏脚跟一个旋儿，转了过来，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脸：“方常柏。”
“谁？”
“方常柏，你没听说过吗？”他不悦起来，“大名鼎鼎的方家二少爷，方常柏，你真没听过？”
周小蝶在他期盼的目光中安静了数秒，然后默默地挤出一个字：“哦。”
她当真没听过，她的生活只有学戏，连个八卦的姐妹都没有。只不过在方常柏离开之后，她特意问了问镇上的三姑六婆，依稀了解到，这方家二少爷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父母早逝，上头有一个姐姐，方家大当家，女强人，四十了还没结婚，估计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了。
方常柏时不时把他姐挂在嘴边：“我今天来，是为了完成我姐给我下达的任务，我得把你家这宅子买下来。”
周小蝶还在思考他的前半句话，听到后半句，突然打了个激灵：“什么？”
“你家这宅子，我们准备拿来做民宿客栈，合同我带了，你签了吧。”他说着，就扭头招呼助理拿合同。
周小蝶半天没能消化，扭头四顾自家的院子。这个从她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的院子，掐指一算，恐怕得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那木柱子用手轻轻一拨，就稀里哗啦地往下掉皮，阁楼上的木雕漏窗还是后来重修的，楼梯也是翻新的，一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所以她半夜都不敢下楼，怕被自己给吓着。就这破院子，还有人要买？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出多少钱？”
方常柏摆了摆手：“三十万！”
周小蝶倒吸一口冷气，她可从来没听过用“万”字做单位的数字。
她的表情一一落在方常柏的眼中，那是他预料之中的，所以他做好了胜券在握的准备，心里盘算着回去该如何邀功。正得意着，忽闻周小蝶迟疑地开口：“我倒是挺愿意签这个合同的，可这宅子是我爹的呀，他是不可能同意的。”
“你爹呢？”
“上山采药去了。”周淮生是个郎中，俗话叫“赤脚医生”。
方常柏思考了一下，旋即朝厅堂里走去，自顾自地坐在了主位的高背椅上。周小蝶忙跟上去，天井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洒在地上，只那一块是亮堂的。她就立在这光亮之中，远远望着高椅上的男人，一双眸子清清亮亮的，荡着碎碎点点的光。
方常柏突然嗓子一痒，半晌才说话：“我就在这儿等他，你要不接着去唱戏吧。”
周小蝶摇了摇头：“他要三天后才回来。”
3
三天后，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
周小蝶以为方常柏不会来了。
雨水从天井漏进来，风吹着，就斜斜地洒向屋子里。她光脚蹲在屋檐下，脚尖被雨水打湿了她也不在意，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抬头望向门外。
周淮生在整理药材，半天没听到唱戏声，不由得抬起头，问：“哑巴了？”
“我歇歇，嗓子疼。”她故意咳嗽几声，目光落回院子里的水缸上。雨水打向水面，“滴答滴答”地响，睡莲开得正盛，摇曳生姿，像舞台上花旦舞起的水袖。
“唉！”她叹息一声，父亲怎么可能会同意卖宅子，那可是她娘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到了她娘这里，两个兄弟前后脚离世，剩下她一个，结果也是生下她没多久就跟着走了，宅子自然落到了她爹的手里。
这里所有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他们俩不复重来的回忆呀。
正叹息着，门外突然传来响动，她本还无聊地伸手接着雨，听到动静，忙站了起来。只见方常柏撑着一把巨大的黑色油纸伞立在门口，看见她，竟霍然笑开，长腿一迈便跨了进来。
如同周小蝶所料，不管方常柏如何劝说，周淮生都不肯松口卖宅子。几番较量下来，方常柏口干舌燥，忙端起手边的茶盏，也没细看，就一口灌了下去。
周小蝶瞪圆了眼睛。
只见他神色一僵，接下来捂住喉咙疯狂地咳嗽起来，试图将喝进去的东西给吐出来。周小蝶勾了勾嘴角，忙给他倒了一杯清水，这才见他渐渐安静下来。
他盯着那茶盏，问：“那啥玩意儿？”
“药……”
“什么药？怎么那么苦？”
周小蝶扫了她爹一眼：“治疗不孕不育的……”
方常柏脸色一灰，又捂住喉咙去吐了。半晌，他折返回来，认真地看着周淮生：“叔叔，我以后不会不孕不育吧？”
周淮生黑着脸：“哪是治这个的。”
“哦，”他松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什么，又愉快起来，“没事儿，反正这辈子我也不打算结婚生子。”
那天之后，周小蝶是真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了，在院子里唱戏的时候还略觉得可惜。虽然他是传闻中的纨绔子弟，可人倒是挺逗的，能解闷儿。
她自然是又猜错了，无聊的不止她一个人，同样还有方常柏。
他本就游手好闲，每天都在找不同的乐子。这回碰见了周小蝶，他觉得倒挺有趣，每天来听她唱一嗓子，看她踮着脚的蠢样，回家之后都能多吃一碗饭。
他斜躺在木质的美人靠上，犹如真的美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见周小蝶唱错了哪个音，他非要起身亲自指点一下。周小蝶被他说得烦了，拼命拿眼瞪他：“你烦不烦啊？”
“烦。”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挺有自知之明呢。”
他趿拉着拖鞋回到美人靠，在小矮几上捡了串葡萄丢进嘴里，也不吐皮，含含糊糊地指着周小蝶：“那你接着唱。”
周小蝶立定，望着他：“你是不是抠门想省钱啊？要听上大戏台去听啊，门票只要两块钱。”
“抠门儿？”他不乐意了，“那周末大戏台你等着。”
4
其实村子里听戏的人不多，或者严格来说是——肯花钱听戏的人不多。
周小蝶坐在后台对镜描眉，画了又画，总是画不齐整。她索性起身走到窗口，探头往外看了看。台下的长板凳上寥寥数人，还都是给花旦捧场来的铁粉。她耷拉下眼皮子，闷头往回走，拿起化妆刷抹起眼皮，一不小心就成了人间惨剧。
突然，戏团团长小跑着走进来，催促他们：“快快快，上客了，上客了，下面坐满了！”
其他人纷纷拥向窗口，只见台下黑压压一片，最后还站着两排，连座位都没有了。周小蝶奋力挤进去，四处搜寻，却并未看到她想的那个人。周围有人打趣花旦：“都是你的粉丝吧，这阵仗，羡慕哪。”
花旦小姐姐也搞不清状况，只能应付着笑笑，可眉梢却的确要飞起来了。
直到周小蝶上了台，规规矩矩地站在花旦身后，当她最安分守己的小丫鬟。轮到她时，她才迈着小碎步上前，张嘴来了那么一段她在院子里练得要怀疑人生的唱段。就那么几句，她一会儿就唱完了，正要默默退回原位，突然听到台下一片叫好声。台上的人都愣住了，竟出了几秒钟的演出事故。就在周小蝶也跟着看向台下时，只见方常柏在人群之中站了起来，他一左一后两个助手拉起横幅……挡住了他的脸。
周小蝶看到上面属于自己的名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横幅后的方常柏奋力踮起脚，将脸露了出来。
花旦最先回过神来，不太开心地嘀咕着：“接着唱啊。”
演出恢复正常，周小蝶依然是那个没几句台词的小丫鬟。可她再也不觉得自己灰溜溜的了，她就算站在耀眼的花旦身后，都觉得自己的形象尤为高大。
演出结束，演员们纷纷鞠躬谢礼。周小蝶刚弯下腰，耳边又听到有人喊：“周小蝶，周小蝶！”
她偷偷抬起头，只见台下突然有人放飞了蝴蝶，被束缚良久的蝴蝶重新得到自由，纷纷努力振翅飞向天空。将近黄昏的古镇，小桥弯弯，流水淙淙，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幕。那些蝴蝶飞过了青灰的屋瓦，翩跹在火烧般的云彩之中。
那是第一次，周小蝶觉得自己的名字那么美。
那也是第一次，她意识到父亲对母亲念念不忘的原因。那时候站在舞台上的母亲一定很美，唱的戏一定很好听，所以才能让他这辈子都魂牵梦绕。
她要好好学戏，对得起母亲取的这如戏一般的名字，还要对得起他，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粉丝。
虽然是假的。
演出结束后，这位假粉丝坐在八仙大桌旁，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问：“你摸着良心说，我抠门吗？”
周小蝶埋头啃着臭鳜鱼，小心翼翼地挑着鱼刺，闻言“吧嗒”了一下嘴：“不抠门，这盘我知道价格，可贵了。”
方常柏气得想要掀桌：“我是问你我请的那些群众演员！一人得二十块呢！还有那蝴蝶，那么多只可不好抓……”
他还在嘚瑟着邀功，面前的周小蝶已经放下筷子，抬起头，望着他认认真真地开口：“方常柏。”
“啊？”
“方常柏。”她又喊。
他抖了一下，被她叫得有些怕。
她迅速抿了一下唇，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弯起了眉眼，冲他嫣然一笑：“谢谢你，今天我特别特别开心。”
方常柏愣住了，菱格窗外的天已经暗了下来，酒楼里的红灯笼像是人微醺的脸。那微微泛着红的光晕照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竟像是要把他的一颗心都化掉。
周小蝶也愣住了，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那样痴呆的眼神，是该同样深情地看回去？抑或害羞地躲开？她不知所措，呆呆地眨着眼睛。就在这时，对面的男人突然凑了过来，脸越来越近，几乎快贴上她的面颊。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联想到戏中男女主角缠绵的画面，生怕引起误会，连忙逼迫自己重新睁开。就在睁眼的一刹那，她看到他伸手戳了戳她的眼皮子，问：“有人揍你了吗？”
“啊？”
“你的眼皮怎么这么红？”
戏就不是这么演的！
周小蝶恨不得把鱼刺全戳到他的脸上去。
5
自从那次演出之后，周小蝶信誓旦旦，一定要好好学戏，传承她娘的衣钵，将黄梅戏发扬光大。她练得更勤了，不到夜深她是不肯罢休的。原本还对此有些感怀的周淮生，也时常忍不住偷偷地掏耳朵。
“小蝶啊，你喝杯茶润润喉吧。”他倒出一杯药茶，搁在了桌子上。
周小蝶连滚带爬地翻上高背椅，盘着腿，问她爹：“爹，你看我跟娘有几分相像？”
周淮生望着她，欲言又止。
半晌，他才和颜悦色地笑笑：“很不错了，进步相当大。你的老师跟我提了，可以带你去考专业的戏团。”
原本还对他的踟蹰有些不乐意的周小蝶，登时眉开眼笑起来。
结果，面试的第一场戏，她就从舞台上一脚踩空摔了下来。
方常柏带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前来问候，弓着腰，望着她打了石膏的腿：“不会断了吧？”他还伸手敲了敲。
不远处的周淮生阴恻恻地瞥了他一眼。
周小蝶领悟到了，忙帮自己的亲爹辩解：“你这是在怀疑我爹的医术。”
这一躺，周小蝶就躺了七七四十九天。方常柏没事儿就来串门，司机开着黑色的豪车把他送到村子门外，晚上再轰隆隆地来把他接走。日子长了，周围邻居纷纷说起闲话来。尤其是当初周小蝶找来打听方常柏的那几位三姑六婆，只要一聚到一起，就扯着嗓子八卦。有一天，周淮生从集市上买了菜回来，看到正在湖边涮洗衣服的她们，不由得脚步一顿，紧接着就飞快地回到了家。
一推门，那方家二少爷正在低头剥着橘子，然后撕成一瓣一瓣往自家女儿嘴里塞。他沉着脸，喝问：“周小蝶！你的手也断了吗？”
周小蝶吓了一跳，一头雾水。
那天周淮生几乎是看方常柏哪里都不爽，处处挑刺，事事批判。吃午饭的时候，方常柏被唬得不敢动筷，小心翼翼地询问：“叔叔，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没有。”周淮生低着头扒了一口饭，想了想，又放下了碗，“你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你是根本不做事。是，你是方家二少爷，不愁吃也不愁穿，但好歹你也是个男人，总得有个男人的样子……”
周小蝶插嘴了：“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男人就该顶天立地，替女人遮风挡雨！”
话音落下，他又多瞅了方常柏几眼，万常柏的表情就像是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一样，眼神迷茫，不知所以。他气得饭也吃不下去，撂下筷子，撤了。
方常柏那晚回到家，辗转反侧思考了很久，才从助理支支吾吾的解释里大致明白了一二。周淮生是嫌他没用，嫌他不配当个男人。不，周淮生是嫌他不配自己的女儿。他一夜未眠，第二天天还没亮，人就站在了周宅的门口。
周小蝶拄着拐杖去开门，揉着惺忪的睡眼，哈欠连天：“这么早？”
“周淮生呢！”他气得直呼其名。
“去给人看病了。”
方常柏的气焰消退了一点，这么比较来看，周淮生的确比较努力。他垂下眼睑，盯着面前才到他胸口的女孩，纠结半晌才问：“我是不是很没用？”
周小蝶眨了眨眼，想起自己脸还没洗。
她懵懵懂懂地扬起脸，初升的太阳缓缓移上檐角，像挂在那里一般。光线柔柔的，抚在方常柏的侧脸上，显出一层薄薄的绒毛，像小动物似的，她竟然想伸手摸一摸。
方常柏催促道：“说话啊？”
她呆呆地望着他：“方常柏，你要加油，要当个有用的人。”话音落下，她又自言自语起来：“我也要好好学戏，要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6
那天之后，方常柏失踪了几个星期。等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从邻居的口中。原本方家打算收购他们这一排的古宅，想翻新重修改造成民俗客栈，相邻的好几户都同意卖了，合同都快签了，事情却断在了周淮生这里。周淮生不肯，那自然是没办法再在此地建了。而方常柏失踪的那几个月，就是只身前往别的古村落，重新选址，再一一上门面谈。也不知他是给了什么好的价格，还是承诺了什么更好的福利，他竟然真的凭一己之力就把项目谈了下来。
邻居听闻对方谈妥的价格，还是忍不住垂涎：“唉，老周啊，你说怪不怪你，不然咱们早发财了。”
周淮生收起晒干的药材，默默地回了屋子。
周小蝶还愣在原地，心中有什么在震荡，但她却不太能弄明白。
屋子里，周淮生喊她：“发什么呆！接着唱，明天就要演出了。”
这次的演出是在市里，虽然她还唱着小丫鬟，但到底性质不同了。演出顺顺利利，他们也博得了头彩。下台的时候，有人搬了花篮过来。周小蝶凑过去一看，嘿，是自己的名字。她乐得咧开了嘴，还在寻找着落款，突然就听到有人喊。她忙扭过头去，就看到了久违的方常柏。
走廊里工作人员来来去去，可方常柏立在那里，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他仿佛天生是主角，不用打光就自带光彩，眼角眉梢都神采飞扬，嘴角噙笑，竟是那么魅惑人心。
她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去，表情呆呆的：“方常柏，你是不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他笑望着她。
她突然敛容：“你是不是偷偷去整容了！”
方常柏的表情顿时僵住。
周小蝶重新弯起眼睛：“原来成功男人的魅力这么大呀，我感觉你帅了一百倍！”
那晚，方常柏亲自驱车载她。她以为他还会像上次一样请自己吃顿好的，没想到车子却越开越偏，离她家也越来越远。她抓住他的手臂：“你不会不认识路吧？”
“没错，是去我家的路。”
周小蝶怔住了。
“别怕，我姐姐想见见你。”
那场家宴在周小蝶看来，完完全全是一场鸿门宴。她从来没有想过，传闻中有钱的方家，会是这样金碧辉煌，那根本不是她这种普通老板姓能想象得到的奢华。方慧茹坐在主位上，头发挽在脑后，一身墨绿色的修身长旗袍，皓腕上一个鲜艳欲滴的翡翠镯子，端庄大方，却也盛气凌人。
“多亏了你，阿柏才能学会振作。”她只微微抬起手腕举杯，周小蝶就吓得跳了起来。
方常柏在桌子下拼命拽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尴尬地坐了回去。
方慧茹并不在意，让女佣又添了点点心给她送过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提起这个话茬来：“等阿柏能独当一面了，我也可以放心把方家交给他，到时候我就可以安安心心给他张罗婚事，替他选个好帮手。”
点心太粘牙，粘在了她的牙齿上，吞不下又吐不出，周小蝶羞得快哭了。
她哪里会听不懂，方常柏需要的不单单是个老婆，还得是个帮手。她能干什么？她只会唱戏，还得给人当提鞋的小丫鬟。
回去的路上，她恹恹地靠在车窗上，方常柏也有点儿沮丧：“我后悔带你来了。”
“嗯。”
“我不知道她会说那些。”
“她说的也没错。”
方常柏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小蝶……”
那声音竟像带着哀求，令她心生动容。可当她坐直身体，用同样期盼的目光看向他时，只听他说：“你放心，我这辈子不会结婚的……”
她恍惚了一下，半晌才敢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次他喝错茶时说的话。他的确说过不打算结婚生子的，是她想多了。呸呸呸，她想什么呢？他们有关系吗？不过就是个假粉丝的关系吧。
她垂下眼睑，跟着嘀咕：“嗯，我也不会结婚的。”
方常柏微张了张嘴。
“我可不想像我爸那样，一旦伴侣中途去世，那得多可怜啊。”她微闭着眼，像是在劝说自己，因此也没留意到身边的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震动。
7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不清不楚地继续着，周淮生本来是不插手的，可后来竟也忍不住了。可一旦他提起这茬，周小蝶就不耐烦地直摆手：“我得好好唱戏，不能让任何事影响了我唱戏。”
这一年，她已经从村里戏台上唱戏的，一步步进入到省级的戏曲团。为了方便上课，她直接住进了戏曲大院里的宿舍，同寝室的是个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姑娘，业余生活很丰富，不是在谈恋爱，就是在换男朋友。一次她约会晚归，恰好碰到周小蝶失眠没睡着，两人便开起了“卧谈会”。姑娘问她：“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姑娘倒很真诚。
周小蝶摇头：“我不打算结婚的。”
对于她的这种说法，旁人都大惊小怪，只有这个姑娘给予了深深的理解：“成啊，可那又不妨碍你谈恋爱。”
这周小蝶倒是没有想过。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对面床铺的姑娘，将与方常柏的事一一说给她听。姑娘听着听着隐约觉得有点儿耳熟，问她：“你说二少爷叫什么名字？”
周小蝶本觉得有点儿避讳，可都已经和她袒露心扉到这种地步了，便也不再隐瞒。没想到刚刚吐出方常柏的名字，姑娘就瞪圆了眼睛。
“你不知道他的事儿啊？”
“啥事儿？”
姑娘吞了口口水，一字一字地说：“传闻他姐不是他姐……是他妈！”
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了，那年方慧茹十七岁，在外地读书，交了个男朋友。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退了学，和男朋友分了手，独自回到皖南家乡，并且闭门不出，几乎在家里宅了一两年。就是在那个时候，方家二少爷诞生了，外人都传其实方常柏根本不是方太太生的，而是方慧茹自己未婚先孕生下来的私生子。为了家族名声，才对外宣称是什么二少爷。所以这位二少爷打小就受尽了冷眼和嘲笑，被当父又当母的姐姐严格看管，青春道路上一路叛逆，才长成了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少爷。
姑娘唏嘘道：“他不肯结婚啊，我估计是对婚姻失去了希望。”
周小蝶全程默默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她就跟戏团请了假，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车赶了回去。她凭借着记忆摸索到方宅，家里用人说方常柏正全权负责民宿客栈的修建，这会儿应该在工地上。她掉头又往邻村赶，一路上湖光山色旖旎多姿，古村落里炊烟袅袅人间烟火，她问着路来到了正在修建的工地现场，老远就看到了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即便戴着作业的安全帽，她还是看到了他浑身散发出的光芒。
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她笑了一下。
“方常柏。”她喊。
男人转过身来，还没稳住身形，周小蝶已经跑动起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工人们纷纷傻了眼，很快就反应过来，吹起口哨，起着哄。方常柏耳根发红，愣怔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周小蝶扬起脸，看到他身后突然飞起一只蝴蝶。
“看——”她手指过去。
方常柏跟着望过去，脸颊上印了一个潮湿柔软的吻。
他心中一软，声音也软了：“小蝶？”
“我们谈个恋爱吧，不结婚的恋爱。”
8
那一年，周小蝶跟随剧团开始了全国巡演，方常柏也渐渐独当一面。两人虽然聚少离多，却一如既往如胶似漆。因为周小蝶离家住在了外地，方常柏亲自给她把皖南的老宅子原样重现，所以即便身处闹市，她回到家也依然是白墙黑瓦，亭台楼阁。
旁人都说方家二少爷真真大方，就是可惜了，总不提娶她。
周小蝶笑笑指着自己：“是我不结婚，他不愿‘强蝶所难’。”
说完这些话，她自己也隐隐觉得有点儿心酸。可是不要紧，她能理解他。
周小蝶二十五岁这一年，她第一次踏出国门，开始了全世界的巡演。第一站不远，就在东南亚，可惜方常柏太忙，没能随行。她先是在泰国，然后转战马来西亚，最后再到新加坡。就在马来西亚那一站，方常柏没有跟她提前打招呼，意外地出现在了舞台下。
周小蝶唱了一曲《天仙配》，那唱段真是老得不能再老了，可每一次她都觉得唱得心有戚戚焉：“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夫妻双双把家还。”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女人到底是女人，总是难免意难平。
她抖擞起精神，下台去迎他。
方常柏推掉了剧团的邀请，带着她一路前往槟城。
在槟城西北部的山脚下，依山傍海建了一座蝴蝶园。周小蝶一跨入，整个人就惊呆了。无数色彩缤纷的蝴蝶迎了上来，将她围绕起来，满院子的热带植物，连鼻端都是一股潮湿的气息。
“真的像梦一样。”她感慨着。
恐怕这就是神话中的仙境了吧。
方常柏负手走在前面，闻言回过头来，大概是工作太忙，他的眉眼里都透露着疲惫。可是看到周小蝶一脸惊喜，他也略感安慰：“你知道吗，我还有一个最大的心愿。”
“是什么？”
“我要给你建一个蝴蝶园。”
周小蝶睁大了眼睛，原本想取笑他，可想到自己那宛如皖南老宅的房子，倒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
“好啊，”她郑重地点头，“不过别急，等我名扬四海的时候，你再以我的名字建一座。”
方常柏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宠溺：“那你可得快点儿，我怕等不及。”
那时的周小蝶并不能理解他口中的“来不及”意味着什么。
短短的两日小聚后，再次迎来离别。周小蝶跟随剧团转战新加坡，而方常柏要按时回国。两人在候机楼分手，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乘客，两人面对面而立，都舍不得先走。方常柏拉着她的手，轻轻揉着：“你先走吧，我看着你。”
两人拖拖拉拉了半天，后来被同伴催促，她只得跺了跺脚：“好，那我先走了。”
她转过身，迈出几大步，可总觉得他在背后盯着自己，那感觉难挨得很，忍不住又回过头去。果然，方常柏正远远地望着她，可那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浓烈的哀愁。是她看错了吗？她上前几步，想再去一探究竟，可他却迅速收回视线，掉转头去，快步地走入了人群之中。眨眼间，他的身影已经遍寻不得。
周小蝶的心里开始不舒服，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能有什么不对劲呢？他不是还承诺了给她建一座蝴蝶园吗？她甩甩头，加快脚步跟上了队伍。
9
新加坡的演出完毕，周小蝶还没回国休息几天，又车马不停地赶往了日本。来来回回将近大半个月，她都没能和方常柏见上一面，就连电话都没通一次。
直到她夜里突然接到了周淮生的电话。
“爸？”她还迷迷糊糊着。
“小蝶啊，”周淮生刚挤出这三个字，就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才哽咽出声，“你快回来看看常柏吧？再不告诉你，我怕来不及了啊……”
其实方常柏这大半年来根本没有做任何工作，他每天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配合医生，检查、治疗、吃药、休养。周淮生刚听邻居提起这事儿的时候，相当不以为意。他想着自己身怀一身好医术，什么病到他那儿都能妙手回春。可这次不一样，方常柏得了遗传性的绝症，打出娘胎起，他就准备着迎接死亡。
“能治好的吧？”周小蝶努力睁着眼睛，怕眼泪掉下来。
上一次在马来西亚见到他，只感觉他消瘦了、疲惫了，没留意到他已经这么瘦、这么憔悴了。是她一门心思想要闯荡，才忽略到了身边最爱的人。
方常柏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周小蝶，他并不感到意外。他扶着她的手臂，撑起身体，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蝴蝶园开始建了，以你的名字。”
“什么名字？”她强撑着笑颜配合他。
“就叫蝴蝶园啊。”他笑起来，有点小无赖的样子，“你的名字不就是蝶？”
周小蝶笑了起来。
两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聊着，都不敢提他的病，以及他生命的时限。直到黄昏来临，窗外的夕阳照射进来，方常柏眯着眼睛，回想起初初相遇的时刻。那会儿她就站在院子里唱戏，为了能唱高音，还踮起了脚，蠢得很，却又可爱得要命。那会儿的时光啊，仿佛离得好远好远了。
“小蝶……”他轻声喊。
她握住他的手。
“我记得我答应过你一件事，我答应过你我会做一个有用的人，所以我有个愿望，你会帮我实现吧？”
方常柏的愿望是想捐赠出自己的器官，希望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当一个有用的人。
周小蝶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夺眶而出。
同寝室的姑娘拿着啤酒来看她，两人在医院楼下的楼梯上坐着。姑娘叹了口气：“唉，是我错了。他不结婚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也不是他对婚姻失望了，而是他知道自己会先走，怕丢下你一个人。”
周小蝶举着啤酒瓶“咕嘟咕嘟”地喝着，蓦地想起自己那次从方宅离开，仿佛为了赌气，说了一句“我可不想像我爸那样，一旦伴侣中途去世，那得多可怜啊”。
她怎么就那么笨，方常柏听了该有多难过啊。
周小蝶停了剧团所有的工作，全身心奔波在方常柏器官捐赠的事上。事情很快有了眉目，方常柏的眼角膜、肝脏、肾脏、心脏都符合捐赠的条件。
她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可是在最后一刻，她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她不敢告别，也不肯告别，独自一人收拾了行李，回到了皖南老家。她龟缩在自己的那一片天地里，蹲在屋檐下，望着水缸里游来游去的红鲤鱼，心里想着，只要她一抬头，方常柏就会撑着伞站在门外。
她煎熬地等待，却等来了周淮生。
雨水淅淅沥沥，缠绵不绝，周淮生撑着黑色的油纸伞，望着她，轻声喊：“丫头……”
她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方常柏，他笑着打趣她：“你要飞啊？”
她以为她是蝴蝶，可以翱翔天际，振翅高飞。
原来他才是，破茧成蝶，刹那，即永恒。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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