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anne5.com--文摘大全】
也许是从小教育的原因吧,我曾经对胡适是没什么好感的。虽然以前他的书一本也不曾仔细读。《尝试集》倒翻过,不过一笑便抛开了,以为正应了书名,小孩子写的玩的东西,尝试而已。散文也看过几篇,也是不文不白,用“童牛角马”四个字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他谈文学偶尔有精辟看法,可是自己的创作就这水平。鲁迅感慨地说,做学问和创作是不相容的,真是深味甘苦之言。
因为专业的关系,有时也要翻看胡适的研究著作,于是才明白,名不可以虚得。他虽然没有如期拿到博士学位,可是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能在北京大学教书而瞬间走红,确有其理由在。他隐瞒了刚回国并没有博士学位这一点,常被学者拿出来鞭挞。其实是没必要的,反而现在我对学术界那么看重博士学位觉得奇怪。其实一个人会不会做学问,跟是不是博士毫无关系。
胡适的人品,大概是近三百最好的。他一生无私提携了无数人,为他们提供学习机会,包括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两方面的学者。罗尔纲等就不用说了。著名女科学家吴健雄也始终得到他的鼓励和教诲,当她在美国时,胡适写信相劝,说专业之外,应多观览彼帮文物,因为第一流的科学家,多是极渊博的人,这样才能取精用弘,由博返约,日后有大的成功。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科学头脑,这是熟读古籍的先贤无可比拟的。他曾给罗尔纲写过一封信,因为罗在《*》上发表了一篇《清代士大夫好利风气的由来》。胡适责备他道:“这种文章是做不得的。这个题目根本就不能成立。管同、郭嵩涛诸人可以随口乱道,他们是旧式文人,可以‘西汉务利、东汉务名、唐人务名利、宋人务名’一类的胡说。我们做新式史学的人,切不可这样胡乱作概括论断。”由此可见胡适精密的哲学头脑,确实是开创了崭新的研究方法,前此诸贤,无论书读得怎样多,然而没有胡适这样科学的思维,则也只能甘拜下风。他运用科学的方法董理古代哲学,能令狂妄的傅斯年、顾颉刚心悦诚服,没有两下真本事是不可能的。连国学大师章太炎也只能在肚子里腹诽,这个后生小子大有声势盖过自己的意思。但那有什么办法,你有本事,把古代思想史说得那么清楚给我看看。据我看来,《訄书》中谈哲学的方面,眉目远没有胡适说的那么清晰。
我读他的《中国哲学史》的时候,很佩服,当然也有些不同的看法。比如他说汉人开始提到秦统一前的百十年,还没有“战国”的称呼,称的是“六国”,司马迁的《六国年表》即是如此,他的理由是东方人蔑视秦国,所以这样称呼。我觉得可能是因为秦国最后统一了全国的缘故,因为它的统一功绩,则东方六国根本不足以和秦国齿列。所以《史记》有六国的《世家》,而秦单列《本纪》。又比如他也不免臆断的习气,把《老子》里“天地相合,乃为甘露”认为是后人羼杂的句子,理由是“与《老子》整篇意思不合”,可是战国楚竹简《老子》,抄写年代在前300年左右,里面也有这句。但胡适确实是个有着极冷静头脑的人,他后来写文章跟钱穆、冯友兰辩论《老子》年代的前后,已能首先检讨自己的疏漏。他说,通过文体来判断书的写作现代,是很危险的,他自己是始作俑者,所以先自我谴责。他对钱、冯二人提出的证据一一进行了逻辑上的反驳,指出文体判断没有逻辑依据。但他又同时很谦和地说,如果钱、冯二人能提出确切的证据,他也可以相信《老子》的年代可以推后三百年,至于现有的证据都不足以说明问题。
正是由于他脑中时时有科学的概念,他很少走极端,无论在学术上还是*上。他对学术研究的所谓“正义的火气”是很反感的,认为一旦有“正义的火气”,便会脑袋发热,便不能客观。比如在很多人认为儒学是*的根本,从而要打倒孔家店的时候,他能客观地看待孔子的功绩,认识到国家兴亡的复杂性,委过于一人一家学派的做法是欠冷静的。又比如,很多有名的学者,包括梁启超、钱穆等在内,认为清代考据学的发达是“因为不自由的环境下,不能由人随便说出真心的感情”。他斥之为“妄说”,他通过种种证据理性地判断考据的风气是两宋就开始了的,“并不是近三百年的事。欧阳修的《集古录》、司马光的《通鉴考异》、赵明诚的《金石录》,朱熹、洪适、洪迈,并不必(因为*制度而)‘把情感压下去’,他们是考据学的开山人。因为他们生在学术发达的时代,感觉有辨别是非真伪的必要了,才运用他们稍加训练纪律的常识,用证据来建立某些新发现的事实。这才是考据学的来源”。他的这些理性的观点,时至今天也是不可多得的。尤其是“正义的火气”,在不涉及大是大非的时候滥用,极为恐怖和危险。
“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是他的治学名言,曾一度被政府猛烈批判,可是我认为这是最最理性的治学方法。事实证明,批判这一切的团体、组织和个人已为或行将为历史所抛弃。也因为这样惊人的理性,注定了胡适只能做一个学者,他写不出好诗和好的小说,尽管他被目为新文学的先锋,这点我们不必苛责,先锋是勇猛就行的,临到决战自然有别的后续的力量。更何况,相对于文学,理性的学术态度、科学的头脑,对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族尤为重要。
本文作者的文集给他/她留言我也要发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