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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大海、湖泊雪原，世界是寂寞的，她在之间，无处可避。1
孔应霜一入藏就倒下了。
她有高原反应，低烧、呕吐，头疼得死去活来，倚在车里哼哼唧唧。导游是圈子里最靠谱的地陪，看她这样便劝她说：“孔小姐，人不能和天斗。你这样的身体状况，不足以支撑你往下走。”
这话都是好心，毕竟导游是按天计费，劝她回去自己也拿不到钱。可惜孔应霜是头犟驴，眼皮子都睁不开了，挂着氧气瓶子也要说：“人定胜天……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就是在最接近蓝天的地方自由飞翔。”
她满嘴跑火车，导游劝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她往下走。她要看的景点多，盐湖、纳木错、布达拉宫，一个都不落下。好在她有钱，租了一辆救护车在后面跟着，车里还坐了两名护士、一名医生，免得她玩到一半就驾鹤西去了。
到大昭寺时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她还没下车，手机就响了，用的是最俗气的铃声，小姑娘甜腻腻地唱着学猫叫，接起来那头却是个冷淡的声音。
“应霜？”
孔应霜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了？”
“听说你去西藏了？”
她出来都快两个月了，天南地北地跑，这人到现在才来问。她觉得好笑，懒洋洋地说：“是呀，正在大昭寺呢，要我替你求支签吗？”
“我不信这个。”
这人说话还是这样，一开口就要把她噎死。孔应霜翻了个白眼，动作幅度太大，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那边没察觉到，沉默了一会儿后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有事？”
“下周囡囡生日，妈让咱们回去。”
孔应霜听了，连忙翻手机，电子日历里确实记了生日时间。她跑昏了头，竟然给忘了。
“我就要回去了，礼物早就准备好了。”
“你做事一向周到。”那边难得夸她，“我还有个会，先挂了。”
挂了电话，孔应霜往后一仰，要不是眼睛还睁着，就像是已经撒手人寰了。导游看得心惊肉跳，打算让小护士来看看，她一摆手，自己跳下车说：“来都来了，我去拜个佛。”
大昭寺游人如织，晴空白云下，色彩艳丽的披帛同金顶的庙宇折射着澜澜的光。孔应霜眯起眼睛，慢吞吞地往上爬。她身体素质不行，旅行团的老头儿老太太都比她走得快，还一路欢声笑语的。等她上去，游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径直走到求签的地方，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出一支签来。
导游给她指路：“解签的在那边。”
“谁说我要解了？”她笑了一下，轻车熟路地去捐了香油钱，便说，“我得回去了，赶今天的飞机。”
导游擦了把汗，庆幸着总算要送走她了，带着这样有钱、任性，身体又不好的客人实在是太累了。他在后面护着孔应霜往下走，眼尖地看到她掌心里握了支签，朱砂涂的首，又缀了红绸，倒像是常被把玩一样。
有钱人就是怪，导游想，她怎么还偷拿庙里的签呢？
2
孔应霜这个人，有钱也不是自己挣的。
她从小顺风顺水，念最好的学校，春季和秋季都会飞国外参加时装周买衣服。临近毕业时，室友都忙着找工作，她则晃晃悠悠，领完毕业证就嫁了人。
她嫁的人姓靳，靳则沣，长得英俊，和她又是青梅竹马。那时她宣布要结婚，带着靳则沣去班上发喜糖。靳则沣大了她近五岁，没有去家里的集团上班，而是自己开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十成十的青年才俊。况且他长得又好看，腰细腿长，穿着西装站在一群青黄不接的毛头小子中间，像是鹤立鸡群。
有女同学眼红，问她：“怎么认识的？”
她就甜蜜一笑说：“青梅竹马呢。”
“青梅竹马”这四个字是孔应霜自己在往脸上贴金。毕竟靳则沣大她那么多，她穿开裆裤时，他就已经念小学了，头发梳得整齐，还会在口袋里放上手帕。
孔妈妈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一见到就要拉到怀里嘘寒问暖。他年纪小小就懂得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一本正经地说：“阿姨，我该去练琴了。”
他这么懂事，让孔妈妈既欢喜又遗憾。欢喜的是这世上居然有这么乖巧的小孩，遗憾的是自家的女儿比不上人家三分。孔应霜并没有自知之明，她是家里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她爷爷不喜欢男孩，因为生了四个儿子，儿子又为他添了一串孙子，盼星星似的盼来了孔应霜，看得如珠似玉的。
她从小胆子就大，看到靳则沣就大声喊他：“则沣哥哥。”
她的“则沣哥哥”嫌弃她年纪小，不肯带着她玩，看到她就想躲开。她虽然腿短，可是气势如虹，大步跑过去抱着靳则沣的腿说：“阿姨说，要你带我玩。”
孔妈妈同靳妈妈是闺密，贡献出靳则沣当孔应霜的陪玩。靳则沣低头看她，她正在长牙，一笑就有口水流出来，亮晶晶地挂在下巴上。这画面实在太伤眼睛了，就算过去了二十多年，靳则沣提起来还是要皱着眉头说：“你那个时候抱着我的腿，还把脸往我的身上凑。”
他从小就有洁癖，有口水蹭在身上简直生不如死。可孔应霜毫无自觉，像小乌龟一样拖着他不准走。他实在没办法，蹲下身去，拿自己干干净净的手帕替她把嘴擦干净了。她又笑着问他：“则沣哥哥，我们玩什么呀？”
他们俩哪能玩到一起去？靳则沣被她拖着玩了一下午“过家家”，她演妈妈，他演爸爸，还有一只布偶熊充当孩子。三口之家凑在一起，靳妈妈看到了，就开玩笑说：“多般配呀。”
这话被靳则沣听到，暗暗发愁了许久，要是真的要同孔应霜在一起可怎么办？她这么矮，又爱流口水，睡觉的时候流到他的脸上怎么办？
这烦恼让他后来一直躲着孔应霜走，即使偶尔遇到也是退避三舍。孔应霜问过好多次，她的则沣哥哥怎么不来了？可小孩子忘性大，后来也就对别的东西感兴趣去了。
她十二岁时，为了上学方便，孔妈妈带着她从军区大院搬去了市中心。她是转学生，可并不认生，很快就跟同学们打成一片。放了学几个女生挽着手一起走，路过红绿灯时，有人小声说：“喂，你们小声点儿。”
“怎么啦？”
孔应霜好奇道，另一个人压低嗓子激动地说：“靳学长在我们旁边呢！”
“靳学长”这三个字有点偶像剧男主的味道，那个时候《流星花园》正火，小姑娘们热衷于给男生们论资排辈，长得最好看的四个就是校园“F4”。孔应霜抬起眼睛看过去，正好同“靳学长”撞上。
他有双漂亮的眼睛，眼皮褶子宽，又微微往下垂一点，看人就带了种深情的味道。两人望了一眼就各自转开视线，小姑娘们还在叽叽喳喳，孔应霜则在心里偷偷想，长得是挺好看的。
后来她去看了剩下的“F3”，这才发现原来那三个都是凑数的，明明也是青春男生，却硬生生被靳则沣比成了陪衬。
回家之后她和孔妈妈提起来，孔妈妈就笑了：“则沣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他，还说要嫁给他呢。”
“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她觉得是无稽之谈，可孔妈妈言之凿凿。青春期的女孩总有些不一样，似乎过去这一点小小的牵扯，就要她对靳则沣又上了心。
只是他在高中部，两人很难遇上。只有一次，又是放学，她站在路口等红绿灯。他走过来，在她身边站定。他没骑车，单肩背着书包。孔应霜偷偷看他，他正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看的人总有特权，似乎能将自己同世界区分开来。说不清是怎么想的，孔应霜忽然说：“喂。”
他抬起眼睛看过来，长长的睫毛一下扫过瞳仁，孔应霜的心跳得很快，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孔应霜。”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假装若无其事，可心里怕得要命，生怕他讲不记得。还好他记性好，居然对她说：“记得。”
“你后来怎么不来我家玩了？”
他沉默一下，忽地笑了：“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说话流口水，还总爱往我身上蹭。”
孔应霜想过很多原因，只是没想过会是因为这个。她觉得丢脸到了极点，张口结舌地瞪着他。他对着她摆了摆手，就过马路去了。
天边的晚霞从角落一路洒向了远方，落在头顶，像是火红的纱丽。孔应霜觉得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忍不住拿手捂住，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真是栽了。
3
孔应霜对于为什么会喜欢上靳则沣这件事，自己都想不出一个具体的理由，最后只能归功于自己是个颜控。
她后来翻看自己的日记，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六年时间里，她每一年都要用许多的笔墨来记录靳则沣，尤其是他有多好看。
十八岁的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道：这世上总有许多人，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就像是我聪明绝顶，就像是靳则沣好看得“令人发指”。
她胡乱用词，还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可回过头来看，少女笔下，喜欢的人的每一寸都熠熠生辉。在那些青涩的岁月里，回过头来看，在十七岁的靳则沣眼里，她一定只是个小妹妹。扎着马尾辫，戴黑框眼镜，幼稚至极，看他时还会脸红。可他已经是全校女生的“靳学长”，学习好、篮球好，连女友都那样漂亮——
这是孔应霜在十七岁的末尾发现的。
那时她刚高考完，待在家里打游戏，家人问她想考哪所学校，她思考了一会儿，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去问一问。”
事关她的前程，可她却一定要跑去问靳则沣。
那个夏天热得邪门，连树上的知了都没了力气，没有一丝风，树叶也纹丝不动。她热得满头都是汗，却也顾不上。靳家住的是独门独户，孔应霜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刚要敲门，又绕到后面去。
靳则沣的房间有一扇窗，从后院可以直接敲响。她不走寻常路，希望自己每一次出现都能令他记忆深刻。天是一望无际的蓝，后院里的花热得蔫了，靳则沣就站在房间里，透过窗子，孔应霜正好能看到他在同别人接吻。
这个年纪的男孩，对待女生时总有种手足无措的窘迫感。就算是亲昵，也让人觉得狼狈。可他不会，他是绅士的、优雅的，像对待一件宝物一样，珍而重之地触碰。
那一刻，孔应霜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最后沉淀下来的居然只有一个念头：他们俩还挺般配的。
那个女生大概和靳则沣差不多大，满脸通红地靠在他怀中。日光落下毛茸茸的一丛，替他们勾勒出动人又丰饶的光芒。这画面带着难以言说的美感，大概是因为男女主角都好看得“令人发指”。
孔应霜在那里看了半天，许久，还是靳则沣忽然转过头看向她。他们又一次对视，他微微皱了眉，放开怀中的女孩，好像要对她说什么。她这才反应过来，像个被发现的小偷似的，转身撒腿就跑。
等他们结婚后，她才有勇气提起来，假装闲谈似的问他：“那时候你要对我说什么啊？”
他想了半天才从记忆里找出这件事来，忍不住就笑了：“还能说什么呢？那是我的初吻，第一次就被你撞上了，我也会害羞啊。”
他这样的人竟然意外纯情，上了大学才谈恋爱。可他又同很多好看的男人不一样，格外一往情深，听说当初差点儿就同那个女孩结婚了。
后来到底怎么了她不知道，也懒得去打听。毕竟她有骨气，别人的男人，即使再喜欢也不能碰。
这么兜兜转转四年又过去了，就在她毕业前夕，他又出现了，还是那样英俊，充满了成熟男性的魅力。只是他很憔悴，憔悴到清癯，两腮微微下陷，反而显出一双眼睛深邃到深情。
“小孔？”
她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是你呀？”
这是一家咖啡馆，挺有情调的，放着《卡萨布兰卡》，很适合相亲。她想起妈妈对着她挤眉弄眼：“你去呀，去了会有惊喜的。”
她才这个年纪，怎么就沦落到要去相亲了？可她闲着无聊，也就来了，连衣服都没换，穿着一双镶水钻的拖鞋，带着一张清汤寡水的面孔，她想，自己那样呆呆坐着的样子一定蠢爆了。
“我来相亲。”
“好巧。”她大脑空白，只能说蠢话，“我也是。”
他被逗笑了，望着她勾起嘴角。两个人话不算多，喝完咖啡又走去电影院。她掏出手机买票，盘算着要看一场大团圆的喜剧片，却又转头问他：“想看什么？”
“都好。”
她就偷偷笑起来，小姑娘的小心思，买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子。她一直没怎么看屏幕，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手指握紧了又放开，这才下定决心问他：“怎么来相亲了？”
“年纪到了，我妈嫌我总忙着工作。”
“那……”她出了汗，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那你现在是单身？”
他沉默片刻，屏幕上，男女主角正在奔跑。远处是天崩地裂，可音乐还是浪漫的，似乎一切的混乱都只是为了衬托这一刻的甜蜜。
“是啊。”他说，“单身挺长一段时间了。”
单身好呀，她傻笑，借着光看他。他微微皱着眉，专注地望着屏幕，好看得她的心都要化了。
4
“我喜欢他，不瞒大家，从十二岁开始喜欢到了现在。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以前是不信这个的，这个世上这么多人，聚散离合，谁知道哪一个才是我的有情人呢？直到我再次遇到他，我才明白，原来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大部分同你擦肩而过时，你连头都不会转一下。可是对的那个人，即使他离你千山万水，你也会向着他走过去。”
这是孔应霜在自己的婚礼上发表的演讲，她是个浪漫主义者，梦想要在星辰与鲜花中举行婚礼。为了满足她的愿望，两家策划公司设计了大半年，空运来了价值百万的鲜花。那是一场梦中的婚礼，就算是最苛刻的人也无法挑出什么毛病。
举办完典礼后，孔应霜去后台换衣服。她累得要命，因为太兴奋，已经失眠好几天了。伴娘都是她的闺密，围着她叽叽喳喳，七手八脚地替她把十几米长的头纱给取下来。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有个伴娘去开门，开到一半又合上，对着屋里的人挤眉弄眼说：“新郎找上门来了。”
她们不当电灯泡，嬉笑着从后门跑了，留下孔应霜一个人。她衣服换到一半，头发也散了下来，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看着靳则沣走了进来。
他穿的是三件套的礼服，袖扣是她选的，贝母同珍珠的材质。她将视线放在他那里，又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耳朵。那里夹着珍珠耳扣，同他的袖扣是一套的。
“你怎么来了？”
“怕你饿了，来问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听了，甜蜜地笑起来：“哎呀，少吃一点，穿衣服漂亮。”
他也就没再说话，端详着她，像是想起什么，赞美她说：“很美。”
“谢谢呀。”
她同他谈恋爱大概有六七个月时间，相亲之后，孔妈妈问她感觉如何，她用力点头，孔妈妈就笑了：“要不要和他结婚？”
“要的呀。”她却又发愁，“可光我要又有什么用呢？”
“你靳阿姨讲啦，她问则沣怎么样，则沣也说满意呢。”
大概人上了年纪，就会热衷于替人做媒。又像是一场梦，两个人真就正儿八经、以结婚为前提开始约会了。他是个很好的约会对象，从不迟到也从不失态，朋友聚会也带得出手，人人都羡慕。
求婚那天是她的生日，在这座城市最高的旋转餐厅里，侍者推着三层的蛋糕过来，灯光熄灭，蜡烛如同萤火，被冷气吹得微微闪烁。她喝了红酒，脸有些发烫，歪着头看他说：“我可真开心。”
烛火里，他脸上带着含糊的神情，像是笑容，可是并不快乐，只是低声说：“生日快乐。”
“则沣哥……”她被他带动了，声音也低下来，两个人的头挨得很近，像是在说悄悄话，“我真喜欢你。”
她一定是喝多了酒，不然怎么会这样大胆？她已经看不清他的神色了，只是模糊地看到他站起身来，在她面前半跪下去。
“愿意嫁给我吗？”
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他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哭得天昏地暗，又不敢告诉别人，因为暗恋太丢人了。
可原来之前所有的苦涩，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甜蜜。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没站稳往旁边倒去。在侍应生的抽气声里，她扯着靳则沣的手，一起跌进了那个大蛋糕中。
奶油糊了满脸，连呼吸都是香甜的。他手撑在她的脸颊旁边，无可奈何地摸索着。她总算清醒了一点：“在找什么？”
“求婚戒指。”他说，“我藏在蛋糕里了，本来想当惊喜的。”
她看了他半天，忽然哈哈大笑，又楼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将她抱起来，像对待公主似的将她放在椅子上，又替她抽了纸巾擦脸。他的睫毛真长，颤巍巍地垂着。她仰着头问他：“则沣哥，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戒指你试一下，如果尺寸不合适的话，我明天拿去改一改。”
她听了，连忙将那枚戒指套上了手指，也就忘了自己刚刚问过的问题。
婚礼结束后，两个人一起回到家中。
房子买在市中心，离他工作的地方很近。她是自由职业，开了一家画廊，又嫌麻烦，索性雇了专人替她打理。房子装修好后，她还是第一次来，因为想要有惊喜感。两个人一起进屋，从里面跑出一只柯基。这狗腿太短，小尾巴摇成了电扇，拼命往他们身上扑。
孔应霜“呀”了一声，惊喜道：“你养的？”
“替你准备的。”他在一旁看着她俯下身将狗抱起来，温柔地道，“你不是喜欢吗？”
她是喜欢小动物，抱着狗亲了亲，却又发愁：“可我还养了一只猫，不晓得它们能不能和睦共处。”
他听了，不知想起什么，面上的神色就淡了下去：“我送回老宅子也可以。”
她是天生察言观色的好手，见他这样，知道他是不开心了。可她不晓得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刚要问，他已经往里间走去：“我先去洗个澡，小孔，今天辛苦你了。”
小孔这个称呼有点儿疏远，像是在叫朋友、战友，偏偏不像是叫自己的妻子。她的脾气也大，有些不开心，就去浴室洗了澡，再坐在床上生闷气。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不知怎么了，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
“生气了？”
她没吭声，垂着头掰自己的手指。他就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说：“我向你道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不该冲你摆脸色。”
他这样低声下气，她也就没那么生气了，可还是想要拿腔拿调：“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才不生气。”
“你说，能做到的我都做。”
“我不准你叫我小孔了。”
他挑了一下眉，想要说什么却又顿了回去。暧昧的灯光下，她的睡裙是雪白的，而她乌黑的头发滑落下去，碰在手上又凉又软。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沉寂下去，却又带着些恍惚的笑，轻声说：“应霜。”
只这一句，她的心都要融化了。她是那样喜欢他，发自肺腑，绝无作伪。哪怕明白他的喜欢比起她来，要少很多很多。可喜欢或许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受委屈，只要他简单的两个字，她的心里就会飞出蝴蝶。
“我在。”她说，“则沣，你不晓得，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她还要再说一说这些年对他的喜欢，可他垂下头，轻轻地吻住了她。多美妙，就像是在云上飞，她的灵魂已经被他捕获了。
他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要她欢喜、要她忧愁。
要她寤寐思服，还要她身作朽木，枯萎在这一寸寸的喜欢之中。
5
孔应霜从西藏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美容院护肤。
海拔高的地方紫外线也强，她天生就白，被太阳一晒变得通红。相熟的服务员不敢下手，替她敷了药，又感叹道：“应霜姐，你说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折腾什么？”
“你懂什么。”孔应霜振振有词，“我是去涤荡心灵的。”
“有用吗？”
她故作高深：“我身在红尘，心系桃源。”
可惜她还是个俗人，逃不开红尘的是是非非。她从西藏带了一堆特产回来，拎着去了靳则沣家。她小时候靳妈妈就很喜欢她，开玩笑说要亲上加亲，现在梦想成真了，也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看到她，靳妈妈立刻嘘寒问暖：“怎么瘦了这么多？”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又转头把买的绿松石玛瑙项链推出来：“出去玩，吃不惯那边的饭。妈，你看这个好看吗？”
两个人说说笑笑，等她快离开时，靳妈妈期期艾艾地问她：“给囡囡买了什么吗？”
她没吭声，低着头笑了一下，靳妈妈就又说：“应霜……这事是则沣做得不对，可你们毕竟已经结婚了，你多体谅着点，他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心思的。”
她就“嗯”了一下，唇抿着，却又笑了：“妈，您就别担心了，我们能处理好的。”
她记得刚结婚时，他们也有过一段恩爱的日子。
其实也不太甜蜜，他每天上班，她睡到日上三竿，心血来潮给他煲了汤送去公司。他的员工都认识她，管她叫小老板娘，一看到她就问：“小老板娘，又来慰问BOSS啦？”
她被叫得心里甜丝丝的，扭捏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忍不住就笑了。他从如山的文件和代码里抬起头，看她一眼后又低下去：“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有啊。”她把汤递过去，同他咬耳朵，“你的员工都很懂事。”
他被说得啼笑皆非：“叫你小老板娘就是懂事吗？”
“是呀，总比有些人结了婚还要板着脸叫‘小孔’懂事吧？”
“这样一想，确实是。”
她哈哈大笑，又盘算着明天买个大蛋糕来，让这些嘴甜的员工也高兴一下。可惜天不遂人愿，事情总会在最高峰处峰回路转，有时是柳暗花明，有时却是急转直下。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雾霾天。天太热了，人一出了空调房，就像是泡在水里，热气蒸腾着水雾，衣角像是能拧出水来。她坐在那里，浑身都是燥热的，一颗心如同擂鼓，震得耳膜都轰隆作响。
“应霜。”他坐在她对面，平静地同她说话，“她去世了，留下这个孩子，我不带回来，孩子就要被送去孤儿院了。”
她听着觉得很有道理，还跟着点了点头。可他皱了眉，过来抓住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抽回来，看着他定了定神。舌头像不是她自己的，浑身发僵，如同还魂的尸体，满脑子都是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他话里的那个“她”，全名叫谢枝。孔应霜同她见过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就是隔着那扇窗，她同靳则沣抱在一起甜蜜地亲吻。到如今再次听到她的消息，竟然已经天人永隔。
她无法同一个死人计较，就算谢枝同靳则沣分手后，偷偷生下一个女儿并抚养长大，孔应霜也不能说出什么来。
死者为大，生前身后的事都同离开的人没有关系了。只留下还在的人，日日受着煎熬。
那孩子……没有名字，只被叫“囡囡”。长着一双大眼睛，眼尾下垂，睫毛就遮住一点瞳孔，无端生出一种令人怜惜的柔弱来。她长得同靳则沣有八分相似，孔应霜一看就喜欢。她蹲下身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递过去：“你叫囡囡吗？”
小姑娘看着她，大大的眼睛云遮雾绕，忽然“哇”的一声就哭了。靳则沣听到声音，从隔壁房间走出来。孔应霜还在惊讶，就听到囡囡抽噎着说：“爸爸，我害怕。”
她这么小的孩子，难道还能说假话？刚刚这里只有一个保姆同她们两个人，孔应霜还没说话，靳则沣的眼睛就扫了过来。他的眉头是皱着的，因为皱得太深，眉心显出不快乐的涟漪来。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孔应霜就像个无从辩驳的罪人，嗫嚅着想要开口，最后却只是说：“我只是要给她吃糖。”
“她身体不好，对很多东西都过敏，最好不要乱给她吃。”
“我知道了。”
他上前将囡囡抱了起来，小姑娘满脸都是眼泪，趴在他的肩头，乖巧得像只小兔子。却又转过头来，对着她笑了一下。
后来想想也是啼笑皆非，囡囡是真聪明，晓得应该讨好谁。
知道囡囡的存在时，靳妈妈简直气坏了，捂着胸口倒在那里，连声说着不准带回来。可靳则沣只带着囡囡回去了几趟，小丫头就讨到了靳妈妈的欢心。孔应霜去看靳妈妈时，她就贴在靳妈妈身边，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可是因为她的声音好听，并不惹人厌烦。
连孔应霜看了都在想，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她是真心实意要同囡囡和睦共处，不过可惜小姑娘不稀罕。
有一次，只有她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窗外挂着金色的云，囡囡趴在桌上画画。孔应霜不想自讨没趣，低着头玩手机。可她却自己凑过来，问孔应霜：“要看看我画的画吗？”
她当然说好，囡囡就将画递过来。那画上，蓝天白云，一家三口，和睦得要命。她的心紧了一下，直觉有哪里不对，却还是夸奖道：“画得很漂亮。”
“阿姨，”囡囡指着画上的女人说，“这是我妈妈。”
“我妈妈要是还在就好了，嫁给爸爸的为什么会是阿姨你呢？”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天没有反应。囡囡又说：“他们说，爸爸有了新宝宝就不会喜欢我了。阿姨，你不要生小宝宝好不好？”
她张口结舌。
囡囡拿着画跑了，透过窗子，她看到靳则沣正站在花园里。囡囡跑过去，将画递给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忽然哭了起来。靳则沣就弯腰将她抱起来，一边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一边亲了亲她的脸颊。
日光漂亮，这画面更漂亮。可孔应霜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刚刚高考完，心心念念去找她的“则沣哥”，却只能透过窗子，看到一场浪漫的亲吻一样。
6
孔应霜二十六岁的时候，同靳则沣提了离婚。
这是他们结婚第三年，她一毕业就嫁给了他，以为自己能同他白头到老。可原来人的念头变得这样快。
他没有答应，她也无所谓。他常常要加班，她自己待着无聊，就到处去旅游。她去国外转了一圈，在越南的时候得了疟疾，被送回来在医院住了好久。
他来医院看她，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外面起了好大的雾，白茫茫一片。他自一片雪白里走进来，身上带着凉意。她打了个哆嗦，他看到了，就坐得离她远了一点。
“感觉怎么样？”
她没说话，将眼睛转向他。他还是那样瘦，大概是一直不快乐，眉心的纹路更重了。她看得心里有些难过，就将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说：“好多了。”
“下次不要去那么远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妈和阿姨都吓坏了。”
她又低低地“嗯”了一声，两个人太久没见，生疏得要命，话一共就那么多，说完也就没有了。良久，他站起身，孔应霜以为他要走了，可他去而复返，替她灌了一个暖水袋。
“我记得你怕冷，应霜……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则沣……”她将脸露出半边，就那样看着她。从他的角度看去，她面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那样张皇，像是马上要哭了，“咱们离婚，好不好？”
这话她说过一次，是在她怀孕的时候。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看着验孕棒上的两条竖线，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正在洗漱，主卧的浴室里传来水声，她像是做贼似的，看了又看，最后小心地丢掉了验孕棒。
她自己去医院检查，医生是熟人，笑得比她还高兴：“还不到四周呢，你要小心点。一会儿不要自己回去了，让你先生来接你回去吧。”
她茫然地道了谢，走出去站在路边忽然打了个哆嗦。天气渐渐冷了，行人身上穿得越来越厚，呼吸时有白汽冒出来，又像是大浪，将人同人隔绝开来。
她一直瞒着不肯告诉任何人，只是到底瞒不下去，吃饭时没有忍住跑去吐了。出来时，就看到靳妈妈满脸欣喜地问她：“是不是有了？”
这一刻，她忽然不敢承认，目光躲闪时，同囡囡的眼睛撞上。囡囡坐在桌边，正乖巧地吃着菜。两人四目相对，囡囡忽然笑了，露出嘴里小小的虎牙，又乖又可爱。可孔应霜总想起囡囡说过的话：“嫁给爸爸的，为什么是你呢……你不要生小宝宝好不好？”
这女孩像是一只小兽，有天生的聪明同敏锐。孔应霜觉得恐怖，回家的次数也就少了。她不敢见囡囡，怕囡囡指着她的肚子说：“我不要这个宝宝。”
她无法肯定，如果真是这样，靳则沣会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直到那一天，靳则沣自己回家，回来的时候居然带着囡囡。囡囡穿着公主裙，头发上别着红色的发卡，甜甜地叫她：“阿姨，我来看你和小宝宝。”
靳则沣摸了摸她的头说：“现在还看不到小宝宝，还要再等等。”
“那我今晚能和阿姨一起睡吗？”
靳则沣迟疑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询问。她也有些犹豫，可到底还是点了头。囡囡洗漱完，乖乖地躺在她身边。她松了口气，一旁的靳则沣替她们盖好被子，又在囡囡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囡囡大概是累了，很快就睡熟了，他握了握孔应霜的手，低声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
“囡囡说想你了。应霜，我们马上要有孩子了，我很高兴，我也希望咱们一家四口往后能好好在一起。”
他说话时，气息落下来，就像是雪花落在脸颊上。她眼眶微微发烫，同样小声地回答：“一定会的。”
“应霜……”
他还要说什么，可囡囡呢喃了一声，他到底只是在她的额头上同样落下一吻，便关了灯替他们合上了门。
室内暗淡下去，她也合上眼睛。不知睡了多久，身边的囡囡转了个身，凑到她身边。呼吸细密地喷在颈子上，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听到小孩子娇甜的声音，撒娇似的说：“阿姨……我跟你说个秘密好不好呀？”
她还没睡醒，含糊地问：“什么秘密？”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娶你吗？他那时和妈妈闹别扭，两个人分了手，他一个人回国……妈妈在国外等着他，自己一个人怀孕又生下我，却没有等到他回来，只等来了你们结婚的消息。阿姨，你是个坏女人，抢走了爸爸，害得妈妈伤心地死掉了。我真讨厌你呀。”
她的语气还是活泼的，可听得孔应霜心底发寒。她想要说点什么，说自己没有抢走她的爸爸，说自己喜欢靳则沣也有很多年了。但是都不对，她对着一个孩子又能说什么呢？
囡囡又动了动，像是不舒服，小小的身子凑在她怀中，感叹一般地说：“囡囡没有了妈妈，没有妈妈的小孩最可怜了。”
下一刻，囡囡放声大哭：“妈妈，我好疼呀。”
她双手乱挥、双脚乱踢着，孔应霜吓了一跳，尖叫着跳起来。靳则沣很快从另一个房间冲进来，问她们：“怎么了？！”
“我不知道……”
“爸爸！”囡囡的声音尖利地响起，“疼！”
靳则沣上前将囡囡抱起来，大步往外走。孔应霜想跟上去，却又顿住了脚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她站在那里，凉气从脚慢慢往上蔓延。许久，她慢慢地跪坐在地上，艰难地摸索出自己的手机，替自己打了个120。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护士安抚她说：“别怕，马上就到医院了。”
她应了一声，问护士：“孩子能保住吗？”
护士迟疑了一下，她也就闭上眼不问了。护士以为她睡着了，小声地同身边的人说：“十八周了……被踢了一脚……说是怀得本来就不稳……”
她感觉到有什么落了下来，车外的雨窸窸窣窣地下着，天已经彻底冷了下去，她的孩子也在这一晚离开了她。
医院里，靳则沣沉默地坐在她的病床边，艰难地同她解释：“囡囡说肚子疼……医生检查了，是急性肠胃炎……她还太小了，控制不了自己，不小心踢到你……她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应霜……”
他在这里停顿了，到底又说：“能原谅她吗？孩子还会再有的，你还年轻……”
“前几天，我感觉宝宝踢了我一脚。”她打断他，慢慢地说，“他已经会动了，我在网上查了，十八周的小孩已经成型了，我觉得大概是个小男孩，先男后女挺好的，哥哥带着妹妹跑……”
她觉得自己似乎想哭，可眼眶干干的，一滴眼泪都没有。视线里，靳则沣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到了极点。他好像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冷静从容，应该什么事都不慌张，应该像她记忆里的少年，站在红绿灯前，头微微扬起，好看得同这世界没有丝毫联系。
真奇怪啊，她想，我到底为什么会爱上他？
如果记忆是一场弥天大谎，那爱情或许来源于错觉。
她以为自己能同他地老天荒，可喜欢走到了尽头，就荒芜成了一望无际的沙漠。
“靳则沣，”她说，“咱们离婚吧。”
7
她提了两次离婚，第二次时，他才终于答应下来。
两个人秘密地办了手续，在家人面前仍维持着在一起的假象。她天南地北到处走，自己一个人，像是自由的鸟。
囡囡过生日，她赶回来，送了礼物，陪着大家唱完生日歌。所有人都围在前面，她自己走到后面，点了一支烟。靳则沣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看到她在抽烟，皱了皱眉。她善解人意地掐灭了烟，忽然对他说：“妈应该知道了。”
“你总不回来，她问了，或许从那时候起就猜到了吧。”
“这样太辛苦了，找个时间告诉他们吧。”
他“嗯”了一声，然后两个人就彻底安静了。花园里的花开了，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香得人眼睛发烫。她垂下眼睑，递过去一支签。朱砂涂的首，尾上缀了红绸。触手犹有余温，似乎被人整日摩挲。
他没有接，她就解释说：“这是我大学毕业那年去求的，本来是想求个万事如意的，后来改了心意。”
那是一间很小的寺庙，她跟同学们一起踏青时逛到的。这样的庙人气不会旺，同学们只看一眼就散了。只有她前去捐了香火，又求了支签。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颤颤巍巍地替她解签，问她求什么。她本想求个如意，想了想又说：“替我算一下姻缘吧。”
她一直记得，那老和尚算了半天，忽然就叹了口气：“女施主，有些事不要太执着。”
那一声叹息，像是响在心上。远处的群山惊起飞鸟，她那时还太年轻，脾气不好，专爱同人抬杠，于是说：“总是人定胜天的，就算天意不顺，我也要自己去争取。”
那时的她，多骄傲、多天真。
“我跟他说，这签我拿走了，如果不灵，我就烧了；如果灵验，我就回去，替他的佛祖铸金身。”她说得洒脱，可月光洒下来，十多年的爱恨情长一一流过去，眼角还未有纹路，心上已经满面尘霜，“我现在才知道，不该执迷不悟。是我错了。”
她看着靳则沣，靳则沣也望着她。
天意如此，她想，天意真是个混账东西。
“应霜，是我对不住你。”
“我知道的。”
他将签接过去，她转身走了。到处都是热闹的，欢声笑语汹涌而至。山川大海、湖泊雪原，世界是寂寞的，她在之间，无处可避。
只是记得当初，那些勇气，那些一意孤行、无所畏惧的自己，都不在了。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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