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anne5.com--爱情故事】
南昌话把自行车称为脚踏车，以前是很贵重的东西。我爸爸在结婚几年后，咬牙买了一辆，二八载重型的，永久牌。刚推回来时，身上到处绑着土黄的硬纸壳，表示那是新车，还没拆封。价格，据说要近两百，相当于爸爸半年多的收入。因为他只是郊区小学的一个赤脚教师，要搁现在，属于被清退的队伍之列，好在他在八十年代初就补了正规中师文凭。
这辆自行车他足足用了二十五年之久，那是他的宝贝。我上初中时，曾经有点想骑它去上学，但他不肯。其实我对它很鄙夷，因为它是载重的，在南昌只有乡巴佬才会买这种载重的车。他们不是公家人，买车不是为了上下班，顺便在回家的路上带几样小菜，回家炒着吃。乡巴佬是不买菜的，我爸爸就亲自开辟了一块菜地，每天下班后都要在地里侍弄一阵。在绳金塔时还好，记忆中自从搬到乡下，家里就从未买过蔬菜。要是猪肉能从地里长出来，那就过年也不用破费了。爸爸有一句名言，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你还想买菜吃，以为自己是工人啊？”我被他问得张口结舌，悲愤不已，很长一段时间内，想起来都如遭重创。
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来。乡巴佬买自行车，是为了运货，不是为了代步，所以要载重的。因为车贵，他们的载重车一般在三角杠处缠满了红色塑料条，银色的轮轴处也用彩色的塑料环装饰，骑动时，轮轴转，塑料环也不停地转，气喘吁吁。乡巴佬之于爱车，真可谓仁至义尽了。我爸爸对他的爱车也曾极尽如此的装饰之能事，可我是在城里中学念书的，骑它，怎么丢得起这人？
其实我并不需要为此懊恼，因为我爸爸根本舍不得把他的破车给我骑。我只有两次上学实在来不及，才偷偷骑了它去，为了怕同学看见，还鬼鬼祟祟的，羞于见人。就是诸如此类的众多乱七八糟之事，让我这样一个生下来应该是心理健康的孩子变得神经兮兮，上帝啊，这真的不是我的错。
还好我有一个善良的妈妈，她终于满足了我自己拥有一辆自行车的愿望。
话说妈妈有一个叔叔，是江西上高县物资局的干部，有一天她让我写了一封信，请求这位叔叔帮忙买一辆金狮牌自行车。因为那时买自行车除了钱之外，还得凭票，没票买不到，而这些对妈妈的叔叔来说，却不是问题。这位叔叔很有能耐，我小舅舅之所以能成为牛皮哄哄的工人，也全靠他帮忙。小舅高中毕业后，专门去这位叔叔家寄居了两年，但不是当寄居蟹，只享受不付出。相反，叔叔家的一切家务杂活都是他做，相当吃苦耐劳，才逐渐赢得了叔叔的欢心，肯为他走门路。后来我联想到古代贵族家庭的门客，舅舅投奔他叔叔，大概就像做门客或者舍人，“客何能也？”“客无能也。”他不会帮主君杀人，但砍柴担水，做饭打扫，肯定是能胜任的。叔叔毕竟也只是个物资局的局长，志向不大，小舅的才能虽然微不足道，对局长来说，也差不多够用了，何况好歹是较亲的亲戚。
我那封遣词幼稚的信寄出去了，但仿佛一入侯门深似海，杳无消息若为情。我也无奈，虽说算亲戚，但人家不理你是正常的，理你算是恩惠。从小我就明白这一点，倒不必像鲁迅，日日往返于当铺和药铺之间才恍然大悟。谁知有一天外婆突然传话来，那位富贵叔叔所在单位有车至南昌，捎来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要我去取。
巨大的兴奋差点把我击倒了，下了课我急忙往外婆家赶。我生平第一辆自行车正站在外婆家的堂上默默等着我，墨绿色的二六金狮牌，浑身铮亮，恍若天仙；推着走几步，后轮轴发出猎猎的声音，好像天籁；闪亮的钢丝在阳光下闪烁，又仿佛银盘。第一天骑着它去上学的时候，我左顾右盼，希望同学们都能注意自己，注意到自己屁股下的新车。但上学的时候，大家去得有早有迟，相逢的几率较小。那就等放学吧，放学时大家蜂拥而出，都会看到的。可惜那天突然下起雨来，下午第三节课的铃声响过，所有人都挤在走廊上，望着闪亮的雨丝发呆。我很想科头出去，冒雨展示我的心爱宝车，但终于鼓不起勇气，只在心里把老天骂了个百转千回。现在想起来真是汗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那时发誓，一定要好好善待这辆爱车，每天把它擦拭得铮亮。估计每个农民娶新媳妇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吧。但我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就自己践踏了誓言，实在没有恒心每天去侍候它。
南昌多雨，这辆车大概陪伴了我四五年，就被南雨水腐蚀得差不多了。对它的印象，我获得的那一刻很深，相处的时候则平淡无奇，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资描述，也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境界。唯一深刻的记忆是，每到冬天，我骑它上学，由于经过一段两面都是稻田的路，四无遮蔽，北风怒号，我奋力蹬车，速度如同蜗牛，仅仅能维持车身不倒。虽然戴着皮手套，而手指依旧如冰，粗重的呼吸不断将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浑身亦如躺在冰窖。那时虽然血气方刚，晚上免不了在温暖的被窝里渴望着女人。但这时就算送给我一个千娇百媚的美女，也无心理会。在刺骨的寒风下，各种享乐的器官全都似乎弃我而去，整个人变得和微生物差不多，雌雄同体。古人说，饱暖才能思*欲，诚哉斯言！
到我将上大学前，金狮终于年老色衰，不堪任用，我亲爱的妈妈又决定给我换一辆新车。
方买金狮之时也，自行车还是很紧缺的东西，否则我不会写信去向妈妈的叔叔求助。凤凰、永久这类品牌，尤其是二六的，都得凭票。等我上大学之后，形势大变，凤凰车已经像青菜一样，被摆到街头上坐卖了。那时南昌街头上个体修车铺门口，就常常摆着一列列凤凰、永久，我在新溪桥商场门口的列肆上挑了一辆凤凰，三百元，比金狮贵一百多。但这时的三百却不能跟四五年前的三百比。
据说识别凤凰车的真伪，要看车身上打的凤凰图标数目够不够多。我数了一下，方向杠中间，脚踏板两侧都有凤凰，比金狮多好几个；刹车是鼓刹，一捏手柄，发出尖利的金属摩擦声，比金狮的橡皮刹车也高级多啦，好听多啦。但我把凤凰骑回家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当年骑金狮的那份狂喜。
接下来的时刻就日新月异，没过两年，我妹妹也买了一辆自行车，然而凤凰、永久，她一点都看不上眼。她看中的车色彩鲜红，不知什么牌子，那时在南昌颇为流行，都称之为“公主车”，浑身红彤彤的，模样确实有点趾高气扬。她兴奋得不行，和我一样，起初每天都擦拭得铮亮，但不到一个月，就听之任之了。它身上的红也就一天天黯淡下去。
后来我到了北京念书，整个念书期间，没有买过自行车。记得有一次借同学的车，骑着去北医三院看病，回来的路上经过中关村附小，我脑子里在思考什么问题，没注意到一辆轿车从巷子里出来，虽然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刹车，但那时我的思绪还在爪哇之国，自行车的前轮直直撞了上去，将轿车铮亮的车门撞进去一个凹痕。我惊醒过来，当即傻眼，作为一个骑自行车的肇事者，我没想到过逃逸。当然，我应该不是道德情操特别高尚，我只是知道，自行车应该跑不过轿车。
一个中年男人从车里钻出来：“你听见我叫你了吗？那么远的距离，你不管不顾，还能撞上来？”他是来接孩子放学的。最后我把车锁在附近，跟着他上车，去一家汽车修理店。在车上，儿子问父亲：“他是谁啊？”父亲回答：“这位叔叔要跟我们去修车。”上帝！他真有礼貌。
七拐八拐，他把车开到了一个钣金店。老师傅知道我是穷学生，很感慨。嗟夫，壮哉！以自行车撞汽车，胆亦大矣。如果他是文学家，估计会这么喟叹。但他只是个修车的，他说：“你一个学生，不容易，我不挣你的钱，三百块，成本价。”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向同学借钱。三百块那时对我来说，虽然不是巨款，也不算小钱。我们屋对门攻读比较文学的李华川君说：“天下哪有自行车撞了汽车，赔汽车钱的道理啊？不该给他钱。”瞧这话说的，太没道理了，是我没头没脑把人家车门撞凹了，那时能买得起车的人，一定比较有钱，也一定把车当宝贝，当然我该赔的。
从此后就没再骑车。直到工作后，买了一辆二手的捷安特，只花了两百元，第一次非常惊讶，这车骑起来怎么这么轻便？后来经过捷安特专卖店，才知道一辆新捷安特要卖上千元，比凤凰、永久贵得多，才恍然明白，原先以为凤凰、永久是世界上最好的自行车，毕竟中国是自行车王国嘛，造汽车不行，自行车总不该落在人后，谁知……
和以前我始乱终弃的情况不同，那辆捷安特跟了我没多久，就弃我而去。那时我住在乌鸦师大的西南楼，只是上楼拿样东西，下来时车就不翼而飞。我站在那里，悲从中来。虽然自认是很看得开的人，如果有钱，一定也能做到千金散尽还复来，但我究竟没钱啊。其时每月工资六百，要买一辆新车都不够。当然你可以说，比你爸爸那时总好多了，至少两个月薪水就能买一辆，可我爸爸那时不是也没这么多小偷吗？他花大半年工资买一辆车，可结结实实地用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呀，一个婴儿都长大成人啦。
我只能去买二手车，但仿佛有鬼似的，接连几辆都相继失踪。才知道京城各高校实在是自行车大盗之渊薮，于是心灰意冷，与自行车洒泪诀别。
一直到十年后的年末，我偶然逛家乐福，看到一种很小型的永久自行车，大概是二四的。我想，骑过金狮、凤凰，还没骑过永久，看它形状可爱，不如买一辆回去，晚上可以放到屋里，去单位近，开车没必要，步行又稍远，有这样的一辆车正合适。结果买后发现极不好骑，前轮打足气，没几天就瘪了。机械也不知有什么问题，有一次我骑在校园内，气喘吁吁，实在忍受不了，飞身下车推着它跑，也比骑它轻松多了。现在的车质量都这么差了吗？它可是崭新的永久，当年没票都买不到的呀！
还有一个深刻的印象是，有一年春节回南昌，街头已经见不到什么人骑自行车，都是电动车。我妹妹、弟弟已经各自有三辆电动车被盗，但他们都孜孜不倦地买了第四辆。要是在以前，丢失一辆自行车就算倾家荡产，要呼天抢地。然而我妹妹和弟弟说起这事来，却平淡无奇：“他们开着卡车来偷的，有几把锁都不怕，直接往车上搬。”看不出神情有一丝悲痛，仿佛在说电影情节，而且似乎很敬佩盗贼们作风的“豪爽”。而他们都不是有钱人，由此看来，如今盗贼虽多，治安大坏，但截长补短，社会还是有所进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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