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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作者 | 丁小村
一
我读高中的时候，记住了一篇鲁迅的文章《“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这篇课文无论老师怎么讲，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都没读懂。
但很好玩的是，连语文学得最烂的同学，把鲁迅的文章大都给忘了，却也忘不了这篇文章的题目：他们觉得这句话，拿来骂人，挺解气的，虽然骂的人不一定是资本家的走狗，但很可能是走狗，乏走狗，丧家的走狗。
我们对于鲁迅喜欢并且善于“骂人”的印象往往从这些文字而来。
丧家的：连主子是谁都不知道了。
走狗：见到所有的穷苦人都要吠叫，见到所有的富贵人都摇尾巴。
乏走狗：由于失去了主子，所以只能夹着尾巴，缺乏战斗力。
骂人都骂得这么有逻辑，骂的这么形象，难怪我们中学时代对这句话过目难忘。
我也蛮替梁实秋先生感到委屈的：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体面人，没想到碰到鲁迅这么个猛人，逼得他一急就露了馅儿——
但这也是让鲁迅最愤怒的，梁实秋的文字里，暗含借刀杀人之心，连带釜底抽薪之计。自古以来很多文人喜欢干的事儿，梁实秋不小心就干了：比如暗示鲁迅是某党豢养的，还领了俄国的卢布。
这的确有点儿狠，鲁迅骂梁实秋是是资本家的走狗，不犯什么大忌，不伤筋动骨；但梁实秋暗示鲁迅是反党叛国的罪人，那是需要鲁迅用脑壳来做代价的。
看明白这一点，我懂得了，作为一名丧家的乏走狗，你也不能小瞧它，因为它咬你一口，可能更狠，如果再碰上假疫苗，你可能就丢了命了。
骂得好啊。
二
很多文人喜欢玩儿点儿小聪明：比如梁实秋这样子的，一边说我不生气，做出大度的体面样子，一边用文字做暗伤之箭，借刀杀人让你吃不完兜着走。这样的事儿自古以来都有人干，梁实秋当然也不例外。
但鲁迅毕竟是鲁迅，他骂得好，骂得狠，专门伤这类肚子里做文章的阴人——乃至这陈年旧伤，过了很多年，遇到阴天，还让梁实秋感觉疼。
鲁迅死去了很多年之后，梁实秋还专门写了一篇《关于鲁迅》。
在这篇文章中，鲁迅的翻译、学问、小说，都被梁实秋说的一无是处：唯一被他承认的是《中国小说史略》。
世上有很多人到了老年，都变得比较宽怀——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原谅伤过你的人。比如梁实秋对鲁迅。因为他成了历史名人，所以他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变成了你在世的负担——就像一些小小的刀伤，摸一摸都觉得疼。
梁实秋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他依然不能正眼去看鲁迅：白话小说的先驱，文本创造的探索者，鲁迅对于科学史人类史的钻研和熟稔，对中国文化和国民性的探索和追问……梁实秋给鲁迅就两个字概括：偏激。
这可能已经不是陈见，而是暗恨了。
三
世上有一种人做人最难受：肚子里在发酵，嘴巴里却不能出气。
就好比说，我恨你，我肚子里装了一堆骂你的话，却不能说出来；于是这堆狠话在肚子里变成了气泡，膨胀生气，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梁实秋有中国传统文人的温文尔雅，中庸敦厚，于是骂不出来。好容易憋出来几句话，还是带着暗箭的，把自己的阴和小给暴露了。
一直到老，都没能痛快地骂一次，多委屈啊，临到末了，说了两个字儿：偏激。
不偏激哪有文学呢？梁实秋偏偏忘了这一点。
连孔夫子总结诗，都用“兴观群怨”四个字儿来概括——其中这个“怨”字，就是偏激，就是文学的情感和力量。你不爱，哪能写出爱来，你不恨，哪能写出恨来。梁实秋的两个字概括，恰恰从反面说明了鲁迅的饱满精神和文学的质地。
当然梁实秋并非不懂，他只是一腔怨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所以把鲁迅全都否定之后，他无从概括，只好拿出这两个字儿。
我也经常被人批评“偏激”，到此时我才能理解，梁实秋这两个字儿是多么讨一般人的喜欢——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又很不舒服，所以我就用两个字来批你：偏激。
世上也许没有偏激，只有真理：守住真理，绝不让步，这就是你所说的偏激。
四
自古以来都有很多文人喜欢为权贵站台唱歌：有些是装出才子的模样，有些是做出优雅的姿态。
被迫为权力唱歌，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可能很多人都做了，老年以后才有机会表示忏悔。从人性和历史角度，我们后人都可以原谅。
但也有坚决不唱歌的，比如但丁，比如曹雪芹，比如卡夫卡，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在文革中有一大批不甘屈辱而自杀的文人。
又比如梁启超，毕生为中国的出路而探索追求，为此他把自己的老师背叛了，然后又被革命党仇视，甚至晚年还被国民政府冷落。当李鸿章被世人骂的一无是处的时候，他为他作传，给他公正的评价。这样的人，他的风骨依然让后人敬佩。
相反，那些表面上温文尔雅，把自己搞的体面而优雅的人，肚子里装着一些阴狠，始终是一种病，迟早会发作出来——该当走狗的时候，一定要当走狗；当不成走狗的时候，也保持了走狗的习惯：比如见到所有的穷人都凶相毕露，见到所有的富贵者都摇尾献媚。
我们已经处在一个权力和金钱结合的时代，很少有单纯的资本家，所以你天天见到的，未必是资本家的走狗，但很可能是权力的走狗、金钱的走狗：其实它无所谓谁是主子，它是丧家的乏走狗，但它知道该对谁摇尾巴、该对谁露牙齿。
鲁迅的片言只语，也这么有穿透力，这大概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
五
我突然想让某两位先生穿越一次，模拟一下我想象出来的历史后续——
历史到了另一时代，有两位先生开始了他们新一段的人生。那么，他们的故事该是怎样演绎的呢？
大概是在文革了：两位先生——迅先生和秋先生，都被下放到了改造营。
迅先生脾气刚硬，三天两头跟看管的讲理，本来他和秋先生一起被发配去种土豆，结果他因为喜欢讲理，而且声音大，被看守发配来扫厕所。
秋先生温文尔雅，一看就很可爱，又有文化的样子，看管们决定提拔他来写标语。
迅先生扫厕所，一边扫一边还写诗喊口号，被厕所队长揍了一顿。腿都打断了。于是只能拖着残腿扫厕所。
秋先生一边用漂亮的书法写标语，一边按照管教的意思，写了批判迅先生的文章。管教们觉得他写得好。对他提出表扬。
迅先生断了腿还继续骂人，批评人。管教们觉得他这个人死臭，决定开批判会批斗他。迅先生于是愤而自杀了。
过了几年，大家都被平反了。秋先生恢复了工作，穿着体面举止优雅，被请去到处讲课。他还写了很多文章，特别是怀念迅先生的文章，被大家广为传颂。
此时，迅先生骨头都烂成泥了。秋先生晚年成了国学大师，文学大师，国宝。
——这只是我的一种想象，请勿对号入座，不喜可越过。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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